陈四痒头顶明月,单拳杵地,余下一只手,托起自己的钢盔,一声将|军,于此时此刻,胜过千言万语。
陈霄茫然转过,身后响起的声音,如一片潮水滚滚而至,再也阻止不了,声势之浩大无法用言语去描述,画面之荡气回肠,同样无法言述。
“将|军!”
这是,第一排将门袍泽,开始哗啦啦跪倒一片。
“将|军!”
随后,这样的画面,如秋风抚过麦草,一茬又一茬的跪倒在地,没有一个人例外,没有一个人犹豫。
相较于北瞾天王,将|军这个称谓,更能让他们,深深的感受到一股亲切!
陈霄茫然四顾,最终,这位来自楚天南心腹的年轻将才,与陈四痒并肩而跪,此时,唯有沈卓一人,只身而立。
不远处。
一对青年夫妻,正默不作声的,站在无人发现,却视野极佳的角落里,静静的观看着这一幕。
许久,夏冬兰悬起的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
董汉山下意识抓紧夏冬兰的右手,笑了笑,“看见没?”
“看到了。”夏冬兰点头。
不战而屈人之兵?
其实,这样的解释,并不严谨,公道自在人心,可能更为贴切。
此时的沈卓,视线垂落,静静凝视着,跪在眼前一言不发的陈四痒,“你我之间可是存在过节,何况,现如今的你,并不属于我的部众。”
陈四痒依旧单膝跪地,不肯吱声。
没有沈卓的提醒和同意,这位手握数十万南系大军的年轻将才,竟然没有主动起身的打算。
许久,沈卓的嘴角噙起了一抹淡淡的笑意,月光如水,比大雪域的大,也比那边更圆,更柔和。
只不过,他还是很怀念,当初在大雪域时的岁月,唯一无奈的在于,不晓得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去看看?
“有机会,就去看看。”沈卓转过身,目光落于湖面,小声感慨。
这句话,无异于让陈四痒重获新生,他懂沈卓这句话的意思,也明白,沈卓这句话的背后,究竟在暗示什么。
陈四痒缓缓的活动五指,并长长吐出一口气,眉角更是不自觉的,微微上扬。
这么多年,像是压在心头的那块沉甸甸的大石头,终于能够落了下来,比想象中平淡,却让陈四痒倍感轻松。
刻骨铭心多年,耿耿于怀多年,与其说是恨沈卓,又或者埋怨沈卓,不如说是,不甘心,不服气。
到头来,还是希望做出一番成就,让沈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但陈四痒更看重的是,得到沈卓的亲自认可。
那一年。
沈卓将他驱逐北系,同时,明确表态,有他沈卓在一天,大雪域永远不欢迎陈四痒这样不堪重用之辈。
如今,他让自己,有时间回去看看,看看那个梦开始地方,看看昔日里的同僚,看看自己曾经驻足过的索桥,看看,那里的风月!!!
“多,多谢将,将|军。”陈四痒语气激动道。
沈卓突兀的仰起头,哈哈大笑,人间月。
共白首。
他的脸上不曾有岁月的痕迹,也不曾被岁月磨去锐气,锋芒,依旧意气风发,依旧风华绝代。
竟,白了头。
可悲可笑也可叹!
陈四痒于心不忍的抬起头,然后看着眼前的沈卓,有那么一刻,竟然深切的感受到,锥心之痛。
有生之年,陈四痒想过沈卓霸业登顶,想过沈卓青史留名,同样想过这个人,注定要在这个时代,留下诸多痕迹,供由后世人膜拜,敬仰。
但是,从未想过,他三十未满,与日月共白首!
“将……”陈四痒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沈卓打断。
沈卓挥挥手,站在远处的董汉山与夏冬兰,逐步靠近,“需要你帮个忙,送他们去北域。”
陈四痒点头,“明白。”
相较于气势充沛的陈四痒,董汉山气质内敛,看不到什么出众之处,但能够让沈卓青睐,本就非凡。
其实,陈四痒听过董汉山这个名字,也知道,董汉山和沈卓,是昔日里的结拜兄弟,只不过他们还是头一回碰面。
“你好。”陈四痒终于起身,与董汉山主动打招呼。
董汉山点头,伸手,动作一气呵成,“你好。”
两个性格差不多,都话很少的男人,并未过多寒暄,只是各自点点头,打了声招呼,算作认识。
这一年的陈四痒,并不清楚,董汉山的出现,于北系意味着什么,于大局势又意味着什么。
哪怕外界,之于现在的董汉山,并不陌生。
但,北系先后走出两个决定时代局势的人物,足以看出,占据一席之地的董汉山,究竟有多恐怖。
只是,他的头上,一直顶着个沈卓,掩盖了他不少锋芒。
可,这并不能忽略,董汉山也在历史浪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乃至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时此刻的陈四痒,准备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和沈卓说。
但这个年轻男人,全程少言寡语,与董汉山的交代,也少之又少,中途,却是时不时抬头看向北边。
那里,是大雪域所在的方向,是陈四痒曾经梦最开始的地方,又何尝不是沈卓,梦开始的地方。
今夜,就在这一刻,这一秒。
无论是陈四痒,还是董汉山,又或者陈霄,以及身后的无数将门儿郎,均是心知肚明。
但凡沈卓点点头,但凡他这位北天王,愿意一脚跨出,他就能随着董汉山,一起回到大雪域。
远离朝堂纷争,远离人世间的尔虞我诈,重回北系,重新于那里,做高高在上,继续只手遮天无所不能的雪域王。
沈姓王旗,依旧高高飘荡在雪域之巅。
此刻,陈四痒拦截之势,已经彻底崩盘,这等于说,没人能左右,乃至阻止他沈卓,离开邓州,火速赶回大雪域。
但……
一次又一次,只是回顾。
可能在怀恋自己,这些年经历过的戎马生涯,可能在思索着,如果回去了,是不是比现在更好?
也可能,真的不愿意再回去了。
“保重。”最终,沈卓双手拱拳,朝向董汉山,从头至尾只有这一声保重,饱含真情,也有着无数的骐骥。
毕竟,董汉山这一步迈出,等于沈卓彻底放权了,从今往后,北系如何发展,旗下袍泽过的怎么样,全凭这位昔日里的二哥了!!!
董汉山欲言又止,陈四痒也蠢蠢欲动。
沈卓岂会不知?
他摇摇头,笑容坦荡,“我想于这人间,继续走走,难得空闲下来,希望自己的足迹,能在更多的地方留下。”
董汉山了解,也深深知道沈卓说一不二的性格,话已至此,除了继续耽搁时间,没有任何的意义。
“那……,你也保重。”董汉山拱拳,与沈卓告别。
沈卓点头。
月色笼罩中,潮头波涛怒卷。
远去的邮轮,在汽笛声里,彻底化为一个点,直到,消失不见。
“你有没有想过,你今天的决断,可能会葬送自己的前途。”许久,沈卓呢喃自语,像是说给自己听,其实陈四痒一字不差,落入耳中。
陈四痒几乎没有犹豫,语气豪爽也硬朗,他道,“那只能恳求王爷,勉为其难重新答应四痒,荣归北系?”
“那本王岂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沈卓揉揉自己俊朗的脸蛋,半正经半开玩笑道,“我可不喜欢,做这种事。”
荣归?
沈卓感慨,现如今的陈四痒,确实有了更高的成就,更好的发展。
算得上一种荣归。
若是继续留在北系,他的才能,卓越眼界,以及军事布局,将会因为北域的特殊环境,全面受限。
都说好钢用在刀刃上。
陈四痒无可厚非,是一块货真价实,大有可为,没有任何瑕疵的好钢。
但,北疆却不是让陈四痒,最大限度发挥潜力和才能的利刃!!!
“楚天南不好忽悠。”沈卓摇摇头,意在提醒陈四痒,当务之急,应该考虑如何应付楚天南。
他沈卓毕竟不是南系的主子,管不着楚天南,也帮不上陈四痒。
陈四痒倒是轻松,“我会处理妥当。”
谈何轻松?
这可不是一件小任务没办理好,而是放走了瓮中之鳖沈卓,这等千载难逢的机会,陈四痒亲手放走……
这事若传开了,楚天南不找他麻烦,那些想要沈卓死的权贵们,铁了心也要扒掉他一层皮。
陈四痒收敛心态,正准备继续开口,沈卓已经转身离开了。
“将……”陈四痒呼喊。
沈卓背对着他,摆摆手,语气一如既往的洒脱,坦荡,“没什么事了,有机会,再见面,如果没机会的话……”
陈四痒原地驻足,目光注视着沈卓越走越远,逐渐化为一个微不可见的点。
陈霄全程观望,后面都没怎么开腔,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工具人,跟在陈四痒身后,不闻不问。
许久。
陈四痒还是站在原地,陈霄陪同,与之并肩而立。
最终,由陈霄主动开腔了,“你这么做,真不怕前途葬送的一干二净?”
陈四痒没吱声,只是嘴角扬起一抹笑容,有那么点不屑,也有那么点开怀,并不存在,大祸临头的迹象。
陈霄伸手按了按陈四痒的肩膀,语气感慨,“谢谢你。”
“嗯?”这句话,倒是让陈四痒一头雾水。
“如果没有你,我这辈子,都见不到他,总得来说算是沾了你的光。”陈霄眼神示意了下,沈卓离开的方向。
“你帮我完成了愿望。”陈霄浅笑,娓娓道来,“这一生,我最敬佩的人,是他,最想见的人,同样是他,如愿以偿!”
陈四痒长出一口气,笑容璀璨。
陈霄当着陈四痒的面,拿出一封信,交道陈四痒跟前,“这是老前辈,私下委托给我的。”
陈霄口里的老前辈,正是前任南系之主,楚天南曾经的顶头上司,也是一手提携起陈四痒的老师。
陈四痒欲言又止。
陈霄笑,反问道,“是不是很好奇?我明明是楚天南的心腹,为何,私下接受老前辈的指派?”
陈四痒垂着脑袋,默默打开信封,里面夹着两封信,一张新的,一张旧的。
旧的大概珍藏了很多年,已经泛黄,字迹倒是清晰。
这是一封引荐信,于某年某日,沈卓以北系主|将的身份,恳求前南系之主卖一个面子,收下陈四痒,麒麟之才,不得浪费!!!
同时也提到了,为什么以这样的方式放走陈四痒,让南系白白捡了个便宜……
陈四痒茫然抬头。
一辈子铁骨铮铮的男人,竟然双目蕴血,在他印象里,沈卓一辈子不谈求这个字,更不屑于,为了谁谁谁,去恳求别人!!!
“我辈军人,听封于令,但也要讲良心的……”陈霄呢喃自语,拍了拍陈四痒的肩膀,以作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