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不多时,倚梅又捧了漆盘过来,洗了满满的一盘青果,煞是可爱。娀英轻轻呷了一口茶,只觉入口温热,盐姜正益,不由得赞叹了一声:“这样好的煮茶手艺。”倚梅低头笑了笑:“这还是从前伺候贵妃娘娘时学的。”见丽郡主只拣着青果,倚梅笑道,“辅国夫人不尝尝吗?”听娀英赞好,丽郡主也尝了一口,却不肯夸赞,便将茶盏放在一旁。
倚梅陪着刚说了几个笑话,忽听丽郡主皱眉轻呼了一声,她赶忙站起身来:“夫人怎了?”
“我……我肚痛……”丽郡主捂着肚子痛呼道,“好痛……好痛……”见她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往下流,娀英也有些惊慌:“快叫太医来。”倚梅应了一声,便冲了出去。丽郡主瞬时疼得双唇直哆嗦,手指死死地抠住竹桌的边缘,面上哪还有半点血色。娀英赶忙扶住她,正此时,婉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娘娘,奴婢追了出去,那个引路的小黄门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她瞧见亭内的情形,惊得面色雪白,“这是怎么回事?”
“快去辅国将军府上!”娀英急道,“快去,叫人来!”
“不……不要叫他进宫来,”丽郡主使尽力气,摇了摇头,“千万不要叫他来……”娀英一怔,只听丽郡主强撑着道,“千万……千万别……”娀英只得应了,对婉儿道:“去承明殿,请陛下过来。”
“他不在建康了,”丽郡主轻声在她耳边道,“我入宫来,就是为了换他自由。他走了,他早就走了……”
“丽郡主!”娀英的泪水滚落下来。
“你真傻……你居然还为我流泪,”丽郡主嘴唇轻轻扯动,“其实……我第一眼见到你,心里就厌极了你……”她眼神渐渐涣散了,“我是真心为了他……虽然他从不放在心上……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她吐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娀英胸前一片。
说话间,皇帝和桓妃都赶到了,只见娀英紧紧地抱着丽郡主,衣衫上竟是血迹,亦晕厥在当地。皇帝又惊又怒:“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桓妃见倚梅不在,心中更是惊疑不定,便对顺喜使了个眼色。
太医先把过脉:“辅国夫人中了鸩毒,已救不回了。”皇帝恼道:“谁问她了,陈妃怎样了?”太医忙去给娀英诊治,过半晌才回道:“陈妃娘娘身体本就虚弱,太过伤心,因此晕厥过去,不多时便会醒来。”
皇帝瞳孔猛收,顿足道:“是谁,究竟是谁干的!”桓妃插口道:“臣妾想,当时事发仓促,除了陈妃和辅国夫人,应该还有人在场的。”婉儿抬头道:“适才杨美人也在。”
桓妃忙道:“杨美人去哪儿了,还不把她找来做个见证。”
皇帝脸色铁青:“还不快去找人。”
可桓妃的如意算盘却打了个空,等找到倚梅的时候,倚梅已无法开口作证了。
“死了?”桓妃惊得站了起来,“怎么死的?”
顺喜忙回禀道:“说是就在自己的宫室内,投缳自尽的。”
“她竟死了!”桓妃恨恼不已,顿足道,“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还有件麻烦的事,”顺喜觑着她的脸色又道,“辅国将军府里空无一人,竟不知苻宏跑到哪里去了。这会子陛下大动肝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桓妃倏然一惊,心里顿时明镜一样,跌坐在榻上。“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她心中懊恼不止,不想自己机关算尽,却被别人算计了进去。原来偌大一场好戏,一唱一和,都为了最后这一出金蝉脱壳。
枉自己算计图谋,想着一石二鸟,却不想黄雀在后。桓妃悔青了肠子,但也没有法子了,原来倚梅和慕容丽真有勾搭,两人以命相搏,共演了这场好戏罢了。现在死的死,逃的逃,陛下真问起来,自己该怎么答话?桓妃脑子里念头飞转,但无论怎么想,都想不出一个脱身的法子。
“娘娘!”吴氏不知何时进来了,站在她身后,“老身早说过,这步棋险得很。”
“乳娘这时候说这话还有何用!”桓妃恨得跺脚,“倚梅这贱婢,只怕早和慕容氏勾结。现在两人都死了!陛下定疑到我了!”
“娘娘不要急,万事有老身在。”吴氏神色却很镇定。
桓妃又惊又疑地望向她:“乳娘。”
吴氏轻轻地抚着她的发:“娘娘一出生,老身就给娘娘奶吃。从一尺长,长到这么大啦……”她说着叹了口气,看向桓妃的目光中无限怜爱,“以后老身不在了,只求娘娘万事留个心眼,不要再莽撞了。”桓妃有几分会意,心中一喜,随即又忙遮掩了这层喜色,却不敢看吴氏。
吴氏心内叹气,转身便向外行。
桓妃心内愧疚,又唤了一声:“乳娘。”可吴氏没有回头,毅然决然地向外走去了。
偌大一场风波,到底还须了结。苻宏毕竟是朝廷招来的降将,总不能不闻不问。朝上议了几日,议了个“忠厉”的谥号,便报了个病亡。而丽郡主的死,倚梅的自尽,在这场风波中,好似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插曲。又隔几日,李太妃召见娘家宁国侯府的家眷入宫,她最喜欢的小外甥女香笙说道:“姑姑可听说了,贵妃娘娘的乳母吴夫人殁了。”李太妃微讶:“哀家怎么没听说?”香笙睁大了眼睛,好奇道:“我刚才入宫的时候听说的,说是得了急症,病了一晚就去了。”李太妃面色有些不愉,板着脸道:“死了便死了,有什么打紧。”
香笙吐了吐舌头:“姑姑说得对,都是下贱奴婢,死了也没什么打紧的。”
李太妃心里有事,精神便有些不济:“去找你表哥玩会儿吧。”香笙心里不愿,摇头只是扭捏,李太妃瞥了她一眼,看穿她的心思,更没好气,“琅琊王不在宫里。哀家说的是让你去承明殿。”
香笙破涕为笑,伸了伸舌头,嬉笑道:“我这就去!”
李太妃殿外早有黄门等着她,便引着她往承明殿而去,香笙奇道:“咦,这几日进宫,怎不见张十八?”
那黄门十分胆小,低头道:“臣不知。”
香笙瞥了瞥他,嘀咕道:“今日是怎么了,都奇奇怪怪的。”
等到了承明殿外,却见秦敬守在殿外,香笙不由得有些奇怪:“这是怎了?陛下在见人吗?”秦敬赔笑道:“郡主暂且等待一会儿。”
香笙百无聊赖地站在檐下,一会儿想着适才太妃的话,一会儿又想起桓妃的叮嘱,一时间竟有些出神。不知等了多久,却听殿门吱呀一声开了。她回过身去,只见里面走出一个素色衣衫的女子,她身量颇高,只是人极瘦,倒教人想起一根秋竹,似乎微微一折便会断了。那女子拭了拭眼角,也不知是否在擦泪。香笙瞧得出神,却听秦敬轻声道:“陈妃娘娘出来了,您进去吧。”香笙吓了一跳:“这就是陈妃?”去岁其实曾见过一面,只是印象有些模糊,倒与眼前的女子对不上了。
香笙刻意整了整梳好的发髻,因为是入宫来,故而惊心梳妆过。她略带几分激动地走进大殿,可皇帝显然有几分心不在焉,只闲话了几句,便叫她出去了。香笙有些失望,仍然恭敬地叩了头告退。临出门时,只听皇帝忽然问道:“舅舅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是四年前,”香笙侧头想了想,“四月初八。”她有些奇怪,皇帝问这个做什么。
可皇帝却没有再说多的话,只点点头,便让她走了。
“陛下都问过了,”秦敬递了一方热帕子过来,小声问道,“是否要去永安宫再问问太妃娘娘?”
皇帝摇摇头:“吴氏言之凿凿,该不会有假。”
秦敬心内一跳,面上却不敢带出分毫,毕竟事关皇帝生母,谁敢多半句嘴。
隔了片刻,顺喜却进来了,在秦敬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
秦敬纠结片刻,还是据实相报:“陛下,陈妃娘娘收拾了衣衫,从南侧小门离开了。”
皇帝怔怔地瞧着殿外,却不应声。
“陛下,人都要出宣德门了。”
“陛下,真的不拦吗?”
秦敬比谁都着急,连声催问着:“等人出了京师,再找可就难啦。”
皇帝纵目望着远方,却不发一言。
“陛下,您倒是说句话呀。”秦敬急道,“那年娘娘从桓家走失,您等了这么多年了,终于重新找到了娘娘,难道又放她离开?这一去山遥路远,再去哪里找她?”
去哪里找?皇帝心里默了默,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皇帝信步往外走去,秦敬心内高兴,以为他改变了主意,赶忙快步追了上去。
皇帝走得很慢,甚至还有兴致与一旁护卫的谢朗闲话。
此时一路冬意萧瑟,禁中寒天草木,也没有什么可看的,可皇帝却偏偏看得赏心悦目,不由得吟赏道:“始出严霜结,今来白露晞。”秦敬是不懂的,可谢朗却读过,不由得接道:“游者叹黍离,处者歌式微。”皇帝大是意外,不由得回头瞧了他一眼:“你也读过曹子建的诗?”谢朗道:“幼时叔父教读过,倒还记得。”皇帝不由得问道:“难得你武将出身,还读过诗书,你叔父是何人?”谢朗低头道:“臣四叔上讳安,乃中护军也。”皇帝一怔,点头道:“原来也是谢家子弟,难怪如此。”皇帝拍了拍他的肩,“今日偏劳你一趟,你去守宫门。”谢朗得令便去了,秦敬满脑门疑问,却不敢问。
这一路的方向,是往琉璃台而去。登台的时候,秦敬忽然明白过来,站在台上向下望去,这方向正对着宫门,她要离宫,定要从这里经过。
走到宫门前,婉儿的心跳越来越快,忽然她拉住娀英的衣袖:“娘娘,我们真的要走了?”
“是,要走了。”娀英轻轻说道。
门口驻守着戒备森严的御林军,两人虽换过了衣饰,可婉儿心中如打鼓一般,手心都攥出汗来。
可事已至此,也没有后路可以退缩。
两人走到宫门,守城门的人却是故交。那人一抬头,看见娀英主仆,却不是别人,正是谢朗。娀英心头一震,婉儿看清他的相貌,更险些叫出声来,可谢朗目中却无半分诧异,振声道:“腰牌。”
婉儿哆哆嗦嗦地掏出腰牌,掉在地上。还是谢朗捡了起来,轻轻拍了拍,对左右道:“是采办脂粉的宫人,放她们出去。”
左右自然无话,城门大开,娀英主仆便这样走了出去。城门外不远,停着一架羊车,上面蒙着青布。婉儿的心都快要跳出腔子,她知道,那是桓小郡公安排接应她们的。
就快要走到了,娀英忽然回过头去,却见谢朗依旧站在城门前,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她们。见她回首,他忽而一笑,做了个抱拳的姿势。娀英心底一惊,忽然醒过神来,猛地转头向城楼上望去。
毫不意外地,看到了琉璃台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娀英朱唇微动,隔了这么远的距离,哪怕纵声疾呼,怕也是听不见的。两人望了一瞬,她便转过身去,慢慢上了那驾羊车。
“娘娘好像说了句什么?”秦敬瞪大眼睛,却哪里猜得透。
皇帝目送着那架青布羊车,晃晃悠悠地出了宣德门,出了宫,再往北走,过了河,石桥东首就是乌衣巷。
他忽然忆起,许多年前,第一次出宫去乌衣巷的情形。记得那桓府中有棵很大的桂花树,一阵风过,落英缤纷。多少年了,那棵桂花树如今也移栽到了宫里,可记忆中的故人,却好像永远都找不回来了。回忆如秋风萧瑟,那飘落的桂花好像落在了昨日的肩上,轻轻拂一拂,仿佛还带着未凉的余温。
娀英走的时候说了句话,那句话他看得清楚,双唇微动,吐出的约是两个字: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