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儿目光一闪,高兴道:“桓妃娘娘还会常来吗?”娀英还没说话,只听婉儿自言自语道:“宫里的人都避着咱们走,只有桓妃娘娘对咱们友善。”娀英只笑了笑,心中却打定主意要与她们疏远,便也不和婉儿多分辩。
又隔了半个余月,均荦再入宫中,一见娀英便笑道:“恭喜容华娘娘了。”娀英慌忙道:“姐姐莫要取笑我。”均荦见她神情有些淡淡的,不由得有些惊疑,但转头瞧见她晖华殿的气派,又笑了起来:“这样好的宫殿,也不输从前贵妃宫中了。”听她提起慕容贵妃,娀英面色一黯,半天不说话,均荦觑着她的面色,忙转了话题,“还有一桩喜事,娘娘听了准会高兴。”
“什么喜事?”娀英问道。
“如今苟后重新禁了足,”均荦掩口笑了起来,“只有咱们三太子炙手可热,眼下大王颁了明诏,要立咱们三太子为储君了!”
娀英又惊又喜:“此言当真,这可真是老天保佑。”
均荦瞥了她一眼,且笑且道:“说起来这事还是因为娘娘的功劳。因为六太子和皇后的缘故,天王本对三太子猜疑很深。可三太子揪出了身边的内奸余进,我又邀了金宝公主入府,让金宝公主在幕后听了余进的自述。金宝公主去天王面前将晋人的诡计说了一遍,天王本就宠信她,对她的话哪会不信,与我们三太子的误会也消解了。”说到这里均荦顿了顿,瞥着她笑道,“还有件事要教娘娘知道,三太子如今已选了一位太子妃,娘娘猜猜是谁?”
“是谁?”娀英一怔。
“听说是慕容家的丽郡主,与金宝公主有表中之亲。”均荦且说且摇头笑道,“您说金宝公主小小年纪,这一肚的心机却是从哪儿来的?刚失去了慕容贵妃为倚靠,便用表姐为桥梁。日后咱们三太子做了天王,她又与皇后有亲,谁能尊贵过她去?”
娀英愣住,脑海中忽然浮现出金宝公主俏生生的模样来,又想起丽郡主的举止样貌。忽听均荦道:“记得奴婢还开过玩笑,说丽郡主与娘娘有五分相似,可真真是缘分。”
一时间,娀英脑海中竟一片空白。
均荦何等聪慧,早把她的神情摄入眼底,只是面上不动声色,捂着嘴笑道:“说起来还是娘娘好手段,竟得晋主这样宠爱。连三太子也未料到,娘娘在宫中能有这样的造化。”娀英喃喃道:“不……不……”均荦道:“不是什么?”娀英本想解释,并不是他们想的那样,可她却将解释的话咽了回去。
还有什么解释的意义?
是要说明自己并未伺候晋主,再博得均荦一个同情的目光?有什么用呢。娀英苦笑了下,一时间脑海中都是他的样子,竟挥之不去,都在记忆中。
见她不说话,均荦倒也不以为意,只笑道:“只要能让晋主言听计从,我们的大计便可成。”她一顿,又道,“娘娘虽然伺候晋主,受了这样大的委屈。但三太子不会不知娘娘的功劳,日后大事所成,三太子定会加赏姑娘,日后姑娘的地位,不在丽郡主之下。”娀英嘴角微微一动,半晌才说道:“是吗?”
均荦却正色道:“怎么不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晋主豺狼之性,娘娘更须小心防备才是。”
娀英忍不住说道:“皇帝并不强迫于我,我旁观瞧着,觉得他为人耿直,倒是个性情中人。”均荦怫然不悦:“晋主何等阴险狡猾,娘娘切莫掉以轻心。如今三太子已为储君,正是要紧之时。”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道,“还有桩事要告诉娘娘,那倭奴已经脱了贱籍,如今在三太子帐下效力。”娀英闻言一震,不由得向她望去,只见均荦道,“他如今改了姓名,叫作穆暐。”娀英点头道:“我晓得了。你们需要什么消息,我尽力去打探就是。”均荦看着她面色苍白,心中微觉不忍,但很快又说了长安如今的情形。
原来苻宏除了余进后,又亲自入宫面圣,在苻坚面前剖白心胸。苻坚本就看了余进的供词,也信了八分,又复了他的军权,如今又派他重回沔北一带对晋军用兵。娀英问道:“阿暐也去了?”“正是。”均荦点点头。
娀英且喜且忧:“能随三太子从军固然是好事,但是战场上刀剑无情,又多了几分危险。”均荦却道:“穆暐说富贵险中求,三太子很感佩他的志气,如今让他在前方调运粮草。”她一顿又道:“如今两军苦苦对峙已有半月,却不知晋方前方调兵遣将和押运粮草的情形,天气严寒,恐怕支持不住了。我想你若能打听到晋军的派遣情形,也许对三太子有用。”
娀英皱眉道:“皇帝岂会对我说这些事?”均荦却道:“军报是急务,前线三日便要一报到京中。晋主所居住的承明殿侧,有一间金华殿,专是存放文书的,娘娘若能设法进去,便能拿到前线的军情奏章。”娀英想了想,说道:“我且试试。”
经过前面几事,均荦对她的能力毫不怀疑,喜道:“若有娘娘出面,断无不成的。”娀英又问道:“你何必亲自入宫犯险,若是有事,让阿贵通传一声就是。”均荦略一迟疑,含混道:“阿贵到底年纪小,这样的大事还是我亲自来比较稳妥。”娀英也没往旁处想,亲自送了她出去。
临道别时,均荦忽道:“听说蓬莱殿的桓妃,与娘娘从前有旧交,娘娘何不去与她多亲近走动走动?”娀英摇摇头道:“我行的都是凶险之事,日后事发何必连累她,故而与她疏远。”
“娘娘真真是个厚道人,”均荦笑了起来,“且不说皇帝对娘娘这样看中,怎会有事?便是真有了事,桓家三世郡公,岂能连累到她?反而娘娘有了这个倚仗,立足更稳,在宫内行事也更加方便。”
“这也是他的意思?”娀英默了一瞬,忽然问道。
均荦一愣,笑道:“娘娘想到哪里去了,这只是均荦随口说说罢了。”她说话时头微微一偏,发上金钗轻晃,白玉湛然,煞是耀眼。娀英瞧在眼里,只是摇头:“我只做我的事便好,和他人无关,无须她庇护我,我亦不想给旁人招来是非。”均荦又劝了几句,见她听不进去,笑笑便算了。
前线军情虽急,但皇帝却还是隔日便来看望娀英。这日他来时,却见娀英正坐在窗前,认真地临一幅帖子,皇帝站在旁边略看了看,笑道:“写得不错,比小时候长进多了。”娀英忙弃了笔,站起身来。皇帝却拿起她桌上的字细看,不由得笑道:“写得这样专注,难道要学成个卫夫人?”
“哪有这样打趣人的。”娀英脸上一红,劈手夺过纸,藏在身后。皇帝笑了起来:“再给朕看看。”娀英摇头只是不给,口中却道:“你就会打趣我,不给你看。”她满口你呀我呀的,半分没有见皇帝的规矩,可皇帝却不以为意,反倒笑嘻嘻地只是和她厮磨。秦敬从旁看着,也觉好笑,故意道:“陛下的字连王先生也称好,娘娘可不要错过了名师。”
娀英将头一偏,娇俏地望向皇帝:“怎没瞧出?”
皇帝哈哈一笑,见桌上尚有笔墨,拾起笔来信手便在纸上写了起来。娀英凑过去一看,真真是笔走游龙,却正是写的自己适才临的魏武帝的《龟虽寿》。娀英轻轻咦了一声,将自己背后的字摊开,又瞧了瞧皇帝的字。秦敬也凑过来看,却笑道:“娘娘的字果然与陛下有几分相似,只是陛下的字更苍劲些,娘娘的字却甚娟秀。”皇帝哈哈大笑:“她的字便是朕教的,岂能不像?后来又学过郗夫人,更进益了些。”
秦敬极会凑趣:“原来如此,倒是臣见识短浅。王先生和郗夫人是一对伉俪,陛下和娘娘又是天定的姻缘,可不凑巧?”娀英脸色顿红,只啐道:“呸,再乱说看我不抽你。”秦敬目的达到,便笑着告饶出去。
见她羞怯,皇帝心意极快,却凑在她耳边低声笑道:“朕只觉得与你,处处都是天定的缘分。”见他靠近亲昵,娀英忙退开一步,说道:“你看这个‘雾’字,我总是写不好。你教教我好不?”
“学书须有法,你不曾听闻卫夫人的《笔阵图》吗?”难得她软语相求,皇帝心神一荡,笑着握了她的手拿定了笔,在纸上且书且诵,“横如千里阵云,隐隐然其实有形。点如高峰坠石,磕磕然实如崩也。撇如陆断犀象,竖如万岁枯藤……”娀英留神看皇帝书写,果然运气极到,行笔平圆留重,收放自如。她留神揣测,又描摹了几遍,却弃了笔,嘟嘴道:“学来学去,总是画虎不成,也不知卫夫人的字真是如何的好法。”皇帝见她专注,故意讨好她道:“朕的金华殿里还有几幅钟、卫的真迹,你若要学,拿去看就是。”
“果真?”娀英眼睛亮了起来。
皇帝哈哈大笑:“朕岂会骗你。”
有了皇帝的谕令,娀英名正言顺地进了金华殿,谁知秦敬做事谨慎,亲自将她送了过去,更命人为她将钟繇、卫夫人的字画都取了出来,一一供她查看。娀英皱起眉头:“你们都出去,我想一个人看。”秦敬一怔:“娘娘,小臣在这里伺候着,您若要取什么,臣替您去拿。”娀英面色一板,摇头道:“今日这些就够了,我想一个人静静地看会儿,你在这儿我眼晕得很。”秦敬拗不过她,只得退到门外,说道:“臣便在门外值守。”娀英心知无法将他支开更远,何况门又敞开着,也不能在屋内随意翻拣。她心中暗暗着急,面上却不露,只信手翻着面前的字画,可一双眼却是乌溜溜地偷偷往四处望着。
金华殿便是皇帝的书房,一应奏折竹简,皆存放此处。这里足有数十排木架,里面的书没有万卷也有千卷。至于奏折疏承更是堆得小山一般,从中找一封奏折谈何容易,娀英眼都瞧得涩了,却半点没有瞧到端倪。她有些气馁,不由得将面前卫夫人的一册帖页合了起来,正想找个借口出去,一起身时,忽觉得足下踏着了什么硬物,她不由得低头瞧去,却见地上正丢着一册奏折,黄绫的绸面上粘着三根雉羽,正中一行小楷工工整整,却不正是自己要的沔北军报?娀英欣喜若狂,她偷偷瞧了眼外面,却见秦敬正和顺喜一边说话一边往外走,赶忙偷偷用足尖将那折子钩了过来,极快的速度拾了起来,也没有旁处可以藏,只有藏在腰间,外面用绢带牢牢束紧。她又磨蹭了半个时辰,眼见着秦敬不在外面了,这才打了个呵欠,故意大声道:“好困,明日再来看,我先回去睡会儿。”说着便往外走,正当她一只脚迈出金华殿时,忽听外面门口值守的校尉道:“且慢。”
娀英抬起头来,却觉那校尉丰神朗目,身材高大,有几分眼熟。她正愣住,只见那校尉快步走了过来,冷声道:“按照宫规,进出金华殿者,一律需要搜身检验。”
如五雷轰顶,娀英心神俱震,正想该如何是好,忽听秦敬气喘吁吁地从远处跑来,大声道:“谢将军,这是容华娘娘,不可无礼。”娀英心头一松,只觉秦敬好似救星一般。果然秦敬向那校尉说过后,那校尉默默退开一步,再不执词。秦敬赔着笑脸送娀英回去,两人走开几步,娀英忽然回头,望着那校尉道:“将军姓谢?”那校尉忙躬身行礼:“末将谢朗,见过容华娘娘。”娀英忽道:“七年前查抄桓府的可是将军?”谢朗一怔,抬头瞧向娀英,却觉面前这女子明丽异常,他无论如何未将她与七年前的那个丑陋的小胡姬联想到一处,便道:“正是末将。”娀英点点头,不再多问,转身便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