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变故来得太快,自己的亲生母亲,堂堂太妃娘娘,竟然私下里做了这么多见不得人的勾当,皇帝心里乱极了。
海西公清咳一声,提醒了皇帝,他不能再沉默了。他双目直视着那跪在地上簌簌发抖的张十八:“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张十八道:“臣知道的都说了。”瞧着他瑟瑟发抖的样子,皇帝有点狠不下心,却听海西公低声道:“陛下,这些事关宫闱,断是不能传出去半个字的。”皇帝心下又复刚硬,点头道:“海西公,你来办吧。”海西公应了一声,拔出腰间佩刀,二话不说,一刀刺透那黄门心窝。
皇帝面色稍和,他看了眼底下张十八的尸身,胸口一阵作呕,闭目摇手道:“拖出去,丢到乱坟岗。”海西公又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汪荣,道:“汪常侍……”不等他说完,汪荣跪在地上:“太后娘娘对臣有大恩,臣自请为太后娘娘守陵。”
是年冬至,天已经很冷了,室内炭火烧得足足,满屋都是融意。娀英已有九个多月身孕了,行动十分不便,她身上犯懒,便倚在榻上,瞧着婉儿用银箸架着火炭。王太医隔日便来为她诊脉,一切都是井井有条的样子,按照王太医的话,若不出意外,再过半月她便该临盆了。这些时日,虽然宫里无人来看望她,但每日里衣食都不曾少,到了冬日更是厚褥银炭,日日不断,一切都如从前她得宠时一样。
“婉儿。”娀英瞧着她将栗子埋在炭盆里,忽然道,“是不是大军回朝了?”
婉儿一惊,手中银箸拿不稳,掉到炭盆里,溅起几点火星,正好燎到她手上。她赶忙缩了手,勉力笑道:“娘娘说什么,奴婢不明白。”
“你别瞒我,”娀英轻声道,“这时节冰雪封路,怎么会有貂皮袄子送来?还有用的锦缎,吃的羊酪。定是大军得胜回朝了。”
婉儿面色微变道:“娘娘说得有理,奴婢再去打听打听。”
“你能找谁去打听,”娀英叹了口气,“也不用几天,大概我们就能听到信了。”
“娘娘不要胡思乱想,”婉儿忙道,“如今只有半个月娘娘便该临盆了,这是要紧时候,等娘娘生下小皇子,便该复位了。”
“若是大军真的得胜了,那说明我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娀英嘴角抹起一丝苦笑,“生不生皇子,都是无所谓的事。”
婉儿吓了一跳,忙道:“阿弥陀佛,娘娘可别说这样的话。”
“说说而已,”娀英下巴微抬,“栗子快煳了,拣出来吧。”
然而便是这夜,娀英却做了一个梦,梦里金戈铁马,四面鼓声,满目刀光剑影,处处都是绝望的呐喊。忽然有一张面孔出现在她面前,额前覆着长发,她吓得尖叫起来,可那张脸却越来越近,慢慢撩起了额发,却是鲜红的血从额上如注而流。娀英大喊一声,从梦里惊了过来,方觉浑身冷汗涔涔。梦里出现的那张脸是谁的,她忍不住想了一下,冷不禁打了个寒战,忽地觉得小腹紧缩着痛了起来,她的呻吟惊醒了婉儿。
刚到寅时,皇帝被人从睡梦中叫醒,连外服也不及披上他便急急赶来,一路直奔到晖华殿外,急得顺喜慌忙在后面喊:“万岁,您的鞋……”到了殿前才发现他竟是赤脚赶来。任由顺喜替他换了鞋袜,他站在殿门前,大声喊道:“英儿,英儿……”殿门却迟迟不开。皇帝心里发慌,颤声直问道:“里面怎么样了?”
“稳婆说是凶险得很,只怕娘娘是难产。”顺喜不敢隐瞒。
皇帝更急:“快去叫太医来。”
“王医正早就来了,”顺喜哭丧着脸,“都候在里面呢,陛下您别急。”
皇帝恨得咬牙:“怎么能不急,她要有个好歹,把他们都杀了。”
见皇帝说话语无伦次,顺喜也不敢多话,使了个眼色却让小黄门去请桓妃来。桓妃得了消息,赶忙携太子前来伴驾,但她也不敢多言语,唯恐触怒了皇帝,只让太子牙牙学语,逗着皇帝。若是平时,皇帝看到太子从无半分不悦,可今日皇帝却不耐得很:“快领回去,来添什么乱子。”顺喜无奈,只得躬身送了桓妃母子回宫。临走时,桓妃瞥了一眼晖华殿宫门,轻声道:“要是出了什么岔子,只怕要拿你作伐。”顺喜吓得身上颤抖,眉头更拧在一处:“求娘娘救救小奴。”桓妃瞧他又笑了笑:“没用的东西,怕什么。”她顿了顿,轻声道,“这时候还不把秦敬叫回来?”顺喜一愣,心里却有几分不愿意:“好不容易才把他支走……”
“别犯傻,”桓妃冷笑道,“天塌下来,总有个儿高的扛着,出了什么岔子,也不会到你头上。”顺喜会意,正要离去,桓妃却把一包东西塞到他手里,“把这个下到药里去。”
顺喜大骇:“娘娘要做什么?”
桓妃直直地瞧着他,一手携着太子,面上却无半点笑意:“富贵险中求,有没有这点福分,就看你的造化了。”
三个时辰后殿门方开,此时秦敬早已得了消息过来,只听里面出来一个婆子,回禀道:“启禀万岁,娘娘……娘娘……”皇帝急道:“娘娘如何了!”那婆子颤声道:“奴婢们无用,没有保住小皇子。”皇帝一呆,忽然面色僵滞了。还是秦敬扶住了他:“陛下,万幸娘娘没事,来日方长。”
“来日?”皇帝语声一涩。
顺喜在旁凑趣道:“陛下,可要进去看看娘娘?”秦敬狠狠地剜了他一眼,只见皇帝摆摆手,转身便走了。秦敬一路小跑跟在后面,顺喜却呆呆地站在路边。
“走吧,娘娘叫你过去呢。”有人过来喊道。顺喜一个激灵:“去哪里?”
“去蓬莱殿。”
顺喜面上流露出一丝惧色,却不敢反抗,只得匆匆地过去了。
烛花一爆,桓妃面有喜色,笑了起来:“这件事办得不错,大大有赏。”顺喜汗流浃背:“臣……臣惶恐……”
“你惶恐什么,”桓妃笑了起来,“你师傅去给太后守灵了,这宫里能用的,便只有你了。你把心放安稳了,就在蓬莱殿伺候着,只要差事办得好,来日未必在秦敬之下。”
过了一个余月,却是顺喜亲自来传旨,让娀英去参加宫宴。婉儿有些发怔:“咱们娘娘还在禁足中。”顺喜却道:“那禁足的旨意早撤了,这是贵妃娘娘的旨意,为太妃娘娘添寿。”娀英主仆这才知道原来桓妃如今已升作贵妃。
李太妃的寿宴从来都不会马虎度过,更何况今年又逢大胜,更添热闹。今日寿宴便开在永安宫中,殿内早已扫除一新,一切事物俱由桓妃一手操持,自是安排得样样妥当,十分尽心。娀英主仆到了殿外,便有个面生黄门守在门外,却不许婉儿进去。若是往日,娀英主仆必就忍耐了,可瞧着那黄门目中无人的样子,再看引路的顺喜并不作声,娀英俏脸一板,厉声道:“你不识得本宫吗?”宫中之人怎会不识她,但那黄门势利地白眼一翻,讥笑道:“臣只知宫规,却不识得娘娘。”娀英冷笑一声,转身便走:“那就恕我不能从命,回宫歇着了。”引路的顺喜唬了一跳,忙赔笑道:“娘娘,您可不能回去。”娀英向那黄门瞥了一眼,顺喜会意,只得硬着头皮道:“狗才,这是陈妃娘娘,还不快快引路。”
等入了殿中,婉儿惶恐道:“娘娘何必为了奴婢……”
“有人求着咱们来,怎么会看着我们走到门口回去。”娀英冷哼一声,径直走了进去。
却见李太妃早已端坐中席,面南而坐,席上倶是亲眷贵妇,一时间热闹非凡,贺礼轮番地敬献,好不热闹非凡,也无人注意到她。娀英只知李太妃高兴,却不知她这气色是用了好几层厚厚的妆粉掩盖出来的。却原来昨夜李太妃还为了琅琊王的事发作了皇帝一顿。
李太妃最宠琅琊王,可自从皇帝逐了琅琊王回藩地,她便盼着乘着今年做寿,再把这个最宠爱的小儿子接回来。眼见着要做寿了,皇帝却毫无动静。李太妃这才知道自己的心愿都落了空,她气愤不过,便去找皇帝发作道:“哀家已是耳顺之年,与你兄弟相见还能有几年。皇帝政务繁忙,所幸还有你兄弟在膝下承欢尽孝,为何总要让他回藩地去,这不是故意让哀家难堪。”皇帝沉默半晌,只说道:“藩王就藩,这是祖制,朕也不得为骨肉破例。”李太妃气恼道:“哀家一把年纪了,过寿却不能见到儿子,你便是忤逆,便是想活活气死哀家。”皇帝忽地抬头盯住了娘:“朕也是娘的儿子,从不敢,也从未存此心。如今太后刚刚薨逝,娘休说此不吉利的言语。”李太妃被他的目光吓住,不由得低了头,可心里怦怦直跳。
这一夜李太妃都没有睡好,她心里本就有鬼,心里又怕皇帝知道,又心疼小儿子不能回京,这一夜且忧且怒,晨起两个眼圈深陷青黑,吓得一旁的侍女替她敷了厚粉,却哪里遮掩得住,李太妃气得掷了妆盒:“今日不去了。”幸好桓妃识大体,送来了玉容膏来,此物果然是养颜圣物,涂上之后再敷脂粉,不仅不见脸色青黑,反而更见气色极好。桓妃又私下对李太妃道:“母后休要生气,今日儿臣管教母后瞧一出好戏。”李太妃来了兴致:“什么好戏?”桓妃却卖起关子,只捂嘴笑道:“管教母后称心如意便是。”
娀英便远远拣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与她比邻而坐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簪着玉钗,身着彩鸟锦缎的袄裙,打扮窈窕,容貌十分俏丽,尤为引人注目的是她胸前挂了一枚龙凤青玉佩。娀英瞧着那玉佩眼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少女注意到她的目光,回望过去,却见娀英打扮朴素,不饰金玉,又没有带仆人,以为是哪位官宦家中的姬妾,那少女自恃身份,只瞥了娀英一眼便侧开头,却扭身与身边几个少女嬉笑了起来。娀英也不以为意,见面前席上有几碟青梅果渍,瞧着便颇诱人,她便拈了含着,果然酸甜怡人得紧,可身旁几个少女的话语还是落入她耳中。
“今日听说陛下最宠爱的陈妃娘娘也要来,却不知哪位是?”只听其中一个少女说道。
另有一个身着粉衫的女孩说道:“我听说那陈妃有了身孕,胎像并不稳固,今日该不会来了吧。”
娀英微微一怔,方回过神来她们议论的是自己。却听她身旁那个佩玉的少女傲然道:“你们知道什么?如今宫中事物都由贵妃娘娘主持料理,贵妃娘娘还抚养着太子殿下,才是真正的金尊玉贵,那陈妃拿什么和她比?”
这佩玉少女看来身份要比其他几个女孩略高些,可到底孩子心性,谁能服了谁去。便有时才说话的粉衣女孩不服气道:“我听娘说,陈妃如今正蒙圣宠,日后诞下皇子,未必不能晋贵妃呢。”那佩玉少女恼怒道:“那福薄的下贱女子,怎么养得住孩子,听说早就落了胎了。”
眼看语涉宫中秘事,有个约大些的女孩胆小,便劝道:“都少说些吧,一会儿被贵人们瞧见,多半不雅。”这几个女孩便都落了座,那佩玉的少女心高气傲,气呼呼地却离了席,自不知去哪里了。便听那年纪大些的女孩对粉衣女孩说道:“你何必与香笙争,她是太妃娘娘的外甥女,又有姐姐做了郡王妃的,如今风头最足。”那粉衣女孩不服气道:“只是太妃娘娘旁外的亲戚罢了,却不知从哪里听了些浑话来,落胎的话也是未出阁的闺秀该说的吗?果真是破落户得势。”那年纪大些的女孩却不好劝,只说道:“你让她些便是了。”
娀英冷眼旁观,听着热闹,说的是自己的事,只觉好笑。又隔了一会儿,却见那个叫作香笙的少女匆匆回来,一气坐下,却对自己道:“你是何人?怎会坐在我的座上?”她神色傲然,十分无礼。娀英微讶,随即明白她是存心寻衅,怎会与这小姑娘一般见识,娀英笑笑,指着一旁道:“你的座在那儿。”香笙回头看了一眼,见那几个少女聚在一起,显然是嘀嘀咕咕地议论自己,怎肯过去,便执意要娀英让座给她。娀英不愿与她纠缠,便站起身来,却听身后有人道:“娘娘怎么在这里?”
却是倚梅走了过来。她早瞧见这边的动静,忙道:“娘娘身子还未养好,怎可这样莽撞?”赶忙赶开了众女,伸手扶住了娀英。那几个少女都识得倚梅,赶忙过来见礼,倚梅只一摆手,“罢了,还不见过陈妃娘娘。”几个少女这才傻了眼,却不想这便是传说中的陈妃,当中便有机灵些的赶忙跪下请罪,只有那个叫作香笙的少女却梗着脖子立在那里不说话。倚梅微觉歉意,小声对娀英道:“这是宁国侯府的三小姐。”娀英不以为意:“走吧,我们到别处去坐。”倚梅赶紧陪着她去了席上。
正这时,忽听黄门道:“陛下驾到。”一时间殿中都静了下来,人人都起身伏拜,娀英与倚梅站得较远,虽然有所准备,仍是心里一惊,便随旁人跪拜。皇帝的目光淡淡扫过众人,又略过席上的桓妃与李太妃,目中流露出一点失望的神情。这点神情被桓妃收在眼中,她心底冷笑,不动声色地微微瞥过坐下,远远居末座的娀英自是被她瞧见的,可直到此时桓妃面上方闪过一丝讶异之色,忽道:“呀,那不是陈妃妹妹,怎坐到那里去了?”
皇帝循声望去,正与娀英目光相对。皇帝一眼便瞥见了她瘦削的下巴,目光露出一丝复杂的神情,他微微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李太妃抱定了看戏的心思,只冷笑却不作声。桓妃却命人请了陈妃过来,娀英向李太妃行过礼,李太妃忍不住冷哼一声,说道:“来了就坐吧。”桓妃笑道:“陈妃妹妹瞧着清瘦不少。”说着,便亲自安置娀英在皇帝身旁坐下,皇帝讶异她的大度,不由得又瞧了她几眼。桓妃低声在皇帝耳边道,“陛下如此思念陈妃妹妹,臣妾怎会不知。今日臣妾便陪伴太妃就是了。”说着却自己陪伴在李太妃身旁。娀英也不推辞,便就近坐下了。桓妃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倚梅,倚梅嘴唇一抖,脸色煞白地低了头。桓妃又换了一副笑容,“杨美人也过来。”倚梅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向他们见了礼。
“杨美人侍奉太后有功,太后临终时便赏了她恩典。”皇帝开口道,好像是刻意解释给娀英听。桓妃心中冷笑,再看倚梅的神色灰败,又不由得冷哼一声。是娀英微微转眸,对皇帝轻轻一笑,点头道:“陛下。”
皇帝一时语滞,上下打量娀英道:“你怎瘦了许多?”娀英低声道:“睡不好。”皇帝大是心疼,虽未说什么,却命人安置各色果子点心。桓妃冷眼在旁瞧着,心里只是冷笑,面上笑颜如花,不住地殷勤劝酒,也亏她长袖善舞,席上方不觉尴尬。酒过三巡,桓妃轻轻拍手道:“臣妾排了一支舞,还请母后和陛下同观。”说罢她轻轻拍手,便有舞姬鱼贯而入。
这些姬人皆高鼻深目,肤色胜雪,身上束着薄绸,手持五彩羽扇,却掩着正中一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她身上,不知遮掩的羽扇后,是怎样倾国倾城的一副容貌。只有皇帝的目光一扫便开,仍是瞥向娀英,只觑看她的神情。
随着一声琵琶裂帛之声而起,舞姬们羽扇微舒,只见那人纤腰微摆,露出了半副芙面。可在场所有人却都舒了口气,只见这女子虽然容貌姣好,可惜肤色微黑,绝非国色,只是胜在身材苗条,舞步精妙。若论起容貌来,休说远远及不上桓妃,便连伴舞的姬人也有几人不逊于她。
可娀英看清她容貌的那一瞬时,几乎屏住了呼吸,一双眸子不免紧紧地盯住了那正中之人,一时间旁人的议论竟然一句都听不进去,这人如何能不认识,正是多年前相识的丽郡主,却不知为何她竟来了这里。见她神情紧张,皇帝自不会错过,便又瞥了那领舞的姬人一眼,又是一怔。
几乎同时的,娀英的目光不由得在人群中搜寻,很快她便瞧见了她要找的人。那人一身青布衫,坐在人群最末,与一群旁支外戚挤在一起,面前也无果肴。许是察觉到她的目光,那人回眸亦向她望来。
两人目光相触的一瞬,娀英险些泪流。分别时云英未嫁,苻郎无妻。一别年余,想不到再相见时,竟是在这样的境地。他却已沦为阶下囚,只能含辱混在人群之中。可转念一想,她如何能怜他们,她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空有尊贵,形同槁木。
她目中含了泪,却不敢再投去半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