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秦敬守在殿外,至起更时隐隐听到更声响了,方松了口气,推了把一旁打着瞌睡的婉儿,轻声道:“去准备吧。”婉儿迷迷糊糊地睁了眼:“这么早便起?”秦敬抽了口冷气:“陛下寅时即起床读书,这是从小立下的规矩,快去伺候着吧。”婉儿点点头,赶忙去唤宫人。等收拾齐备了方听秦敬隔着窗轻轻唤道:“陛下,该起了。”里面传出一点窸窸窣窣的声音,许是人醒了,却良久没有动静。又过了一会儿,只听里面传来一点低笑声,仿佛有人说了句什么,听得不清,秦敬疑心自己听错,便又唤道:“陛下?”
“今日晏些。”这次他听清了,正是皇帝的声音。秦敬不敢顶撞,赶忙命人轻手轻脚地收拾了东西下去,便听到屋里有女子的声气轻轻道:“什么时辰?”秦敬一怔,又听到皇帝压低了语声,温柔道:“还早着呢,睡吧。”秦敬心底一叹,望着东方见露鱼肚白的天光,只能无奈地摇摇头。
第二日娀英起得很迟,进封的旨意到了晖华殿,她才刚梳洗打扮,却听旨意里说封了妃。婉儿喜不自禁,连声道:“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娀英却反应平平,她往那诏书上瞥了两眼,便道:“收起了吧。”传旨的黄门有意奉承,忙道:“随旨意还赐了一顶五凤珠冠。”
便有侍从捧了珠冠上来,只见珠冠皆由珠官郡供来的南珠织成,煞是耀眼夺目。娀英不识珍贵,只看了一眼便放在旁边,正说话间桓妃却亲自来探她,一进门便连声道喜,又将各色礼品带了进来。娀英对她本有些嫌隙,可见了这一担接一担的珍宝,也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姐姐怎这样客气。”
“你我亲如姐妹,这是哪里的话。”桓妃掩口笑了起来,娀英面上一红,却有几分羞赧:“别拿我打趣。”“并不是拿你打趣,姐姐是真心实意地向你道喜。”桓妃慎重地向她一拜,慌得娀英赶忙扶起了她:“姐姐这是做什么?”
桓妃扶住了她的手,情真意切地说道:“妹妹秀外慧中,从前便最得陛下看中。日后若有了皇子,来日坐了中宫也未可知。到时候迟早要受姐姐这一拜的,如今提前一些先拜拜真佛,也不算什么。”
听她说得真挚,娀英心下感动,倒不想桓妃这样宽宏大量,胸襟宽广。她忙扶住桓妃道:“好姐姐,你入宫在先,身份贵重,千万别说这样的话,叫我无地自容。”桓妃扶了她的手起了身,刚落了座,一眼却瞥到矮几上放着的珠冠,不由得啧啧称奇样大的珠子,难得都是一般大小,真乃少见。”娀英忙道:“姐姐若是喜欢,便送给姐姐了。”娀英这句话却是无心触到了桓妃的痛处,她看到桓妃带了这么多东西来,早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此刻见她称赞,便想把珠冠送她,谁知桓妃脸色一红,却把那珠冠放下了,不动声色地岔开了话题妹可知前日皇后让人送了封信出宫,怕是要让她的母兄替她求情了。”
娀英怔了怔,说道:“现在求情还有什么用,听说证据确凿得很,连她兄长也脱不了干系。”“哦?”桓妃双眉一挑,果然关心。娀英便简略说了大理寺搜出证据一事,桓妃听了便道:“原来如此,难怪这封信递了出去,也没有什么动静。其实王家失势已久,除了祖上的荫泽在,哪还有什么人能为她说话?如今既然有了新证据,就更无人会站在她这一边了。”桓妃与她又闲话了几句,娀英忍不住便问其小皇子来,桓妃且笑道:“妹妹休要着急,等过几日皇后的事有了分晓,陛下定会把小皇子给妹妹送回来。这几日姐姐尽心照料,也让我替云嫔妹妹尽一份心意。”她既然这样说,娀英反而抹不开面子催促她送回孩子,只能点头称是。
桓妃坐在这里喝了一盏茶便回去了,临出门时,她极低声地问娀英道:“大理寺检出新证据的事,皇后可知道了?”娀英一愣事应该还未传开。”桓妃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伸出一根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指了指娀英的胸口,轻声道:“你与皇后之间,便在一是一非。有些事,你若不挑明了,如何能辨得清是非?”娀英抬头望向了她,迟疑道:“姐姐的意思是?”桓妃掩了掩口,低低道:“若有人告诉了皇后,便让她死了这条心吧,也让陛下早做决断,总好过这样有一日没一日地拖下去。”娀英怔了怔神,咬着嘴唇道:“孰是孰非,自有陛下定夺。”
“妹妹这样傻,”桓妃笑了起来,又说道,“本来事情了结,该把孩子给妹妹送回来。但孩子这几日发了热,刚退了下去,御医说还是不要挪动的好。”
娀英心里甚是想念孩子,但听她这么说,却也不好驳回,只得道:“无事,等他病好了再回来便是。”桓妃面露喜色,连声道:“好,好。”她絮絮地说起了小皇子近日的见闻,如何哭笑,如何天真可爱,语中满满都是慈爱之意。娀英见她语出真挚,不由得道:“姐姐若是喜欢……”桓妃眼中一亮,顿时住了语声。婉儿在旁听得清楚,赶忙疾呼道:“娘娘。”娀英心中另有计较,只是一顿,说道:“姐姐若是喜欢,再多带孩子几日,等满了百日再把孩子送回来也不迟。”桓妃眼中的神情黯了黯,还是笑着应允了。
等出了晖华殿,桓妃如今身边的掌事宫人小声问道:“娘娘,过几日您真要把小皇子送还回来?”桓妃没有说话,她回过身去,瞧了眼晖华殿朱色的殿门,眼中却闪过一抹凌厉之色。
夜里皇帝又来看过娀英,两人缱绻了一时,皇帝无聊地拨着她额边的碎发,忽然道:“你怎不把头发挽起来?从没见过你梳髻的样子。”娀英道:“梳不习惯,还是解散了舒服。”皇帝笑了起来:“你这边不懂了,既为妇人,便该梳髻。”他顿了顿,看娀英并不接话,又笑道,“朕那日赐给你的珠冠还喜不喜欢?朕再让人给你打几支发簪。”娀英闷声道:“喜欢。”皇帝细细看她面色,不由得道:“怎么了?朕怎么看你有些不高兴?”
“云嫔什么时候才能昭雪?”娀英抬头望向他道。
“原来是为了这桩事,”皇帝明白过来,握住了她的手靠在榻上,“这桩事难啊。”
“如今人赃俱获,还有什么难的?”
“你不知前朝的纷争。”皇帝慢慢道,“依着朕的脾性,并不是不想为云嫔讨个公道。但是王家是大族,牵扯到她家,便牵扯到许多士族的安定。”
“陛下难道忘了长公主的事吗?”娀英又说道,“长公主一事,十有八九也是王家人捣鬼,陛下就是不讲公道。”
一旁的秦敬早吓得变了脸色,旁人谁敢这样对皇帝说话,可对着娀英,皇帝却没有翻脸,却听他说道:“朕并不是搪塞你,长公主那事的确皇后的嫂嫂脱不了干系,可王家背后还有谢太傅在。如今朝廷正在对苻坚用兵,北府军刚刚有了点起色,这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时候。”
娀英听得分明,忙问道:“北府军也要派去用兵了吗?什么时候启程的?”
“就在这两日了,”皇帝说道,“这几日调集军粮,让朕头痛。”娀英道:“军粮有何费事,让人送去便成了。”
“孩子话,”皇帝笑了起来,“你没听过吗,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粮草是最重要的事,当然要在行军之前准备。昨日便已往北边运了。”说着,皇帝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伸臂搂住了娀英,“睡吧,朕已经好几夜没有好好休息了。”
娀英如何睡得着,听着身边人均匀的呼吸声,她怔怔地睁着眼,望着头顶的天花板。想着桓妃的话,又想起皇帝的话,一时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侧头看了一眼熟睡中的皇帝,见他神情沉静,便轻轻替他掖好被角,随手捡了一件长衣批起,悄无声息地出了殿去。她将玉牌交给了守在殿外的阿贵,轻声道:“把这个拿好。”阿贵点点头:“臣省得。”娀英交代了几句军情,又叮嘱道:“跟均荦说,皇后的事不要再管了,由她去吧。”
第二日皇帝至卯时方醒,却揉了揉眼,看着一旁的娀英略有歉意:“朕怎么睡得这样熟。”娀英抿嘴笑道:“是这里安静,陛下好眠。”皇帝笑道:“也是,朕一到你这里便觉得心静。”娀英亲自服侍了他穿戴,又道:“陛下饿不饿?我让厨房备了些粥菜。”皇帝道:“也好,就在你这里用了便是。”外面早已备下了一张描金黑漆的小炕桌,上面摆着四样小菜,凉拌萝卜、五色银丝、蒸酪花、酿金枣,还有两碗粳米粥,却不用甘糖,是用火腿丝同煮,亦是炖得烂熟。皇帝一闻便觉食欲大开,顿时笑道:“这个备得好。”正说话间,却见有黄门来报:“陛下,大事不好,皇后娘娘薨了。”
皇帝面色一变:“什么时候的事?”
那黄门小心翼翼地望了娀英一眼,轻声道:“昨夜的事,今早值守的宫人进去,才发现娘娘已经悬在梁上,救下来时人都凉了。太后娘娘过去了,让陛下也过去看看。”皇帝慢慢地放了筷箸,面色铁青地站起身来,一声不吭地匆匆向外走去。
娀英未想到皇后竟然会自裁,便让人出去打听消息。婉儿回来说道:“臣听人说,皇后娘娘这几日都在闹着要见皇上。皇上不肯见她,所以她一时气恼,就自尽了。”娀英一怔:“就这个缘故?”但婉儿本就木讷,也探听不到更多。还是阿贵回来,详细向她禀报了经过。
却原来皇后本就不是机谋深沉之人,本就寝食难安,自她禁足,她身旁的宫人尽数都被撤换,此时近身几人都是有心人安插,不免无意将大理寺新的佐证透漏给了皇后。皇后本就只是个空架子强撑着,闻言一下瘫坐在地,面色惨白如纸,竟是一言不发。挨了一日,皇后便请求面圣,皇帝彼时正在桓妃宫中逗弄幼子,自不肯见她。皇后本是抵死不认的,可大理寺却捉了王恭夫妇去问话,大概有人又把消息透露给了皇后。皇后心灰意冷,也没了指望,便萌生死志。
娀英听完经过,倒是叹了口气:“如此也好,死得其所,一了百了。”
“什么一了百了?”有人却在殿外道。娀英抬起头来,却不知皇帝何时来了,在殿外听了多久。娀英心里一慌,忙迎了出去,强笑道:“刚听他们说皇后娘娘的事,有些意外。”
“意外吗?”皇帝缓步踱了进来,解了大氅,随口道,“你们不是都想让她抵命?”
听他语声含讥,娀英也有些火气,忍不住反声道:“难道不该以命抵命?”
很少有人敢这样当面顶撞,皇帝本能地有些恼怒,神色便冷了下来:“她是国朝皇后。”娀英气血上涌,声音亦高了几度:“云嫔亦是一条人命!”皇帝一怔,不由得侧目向她望去,却见她一张薄薄的面皮涨得通红,杏眼圆睁,竟是要迸出泪来。皇帝本来只有七八分怀疑,至此倒怀疑了十分,瞧着她道:“果然是你。”
“是我什么?”娀英至此才觉得有些不对劲。
皇帝看了她一眼,慢慢道:“皇后关在凤藻宫里,怎么会知道国舅被大理寺抓了?本来朕还存了几分疑惑,可今日有人在凤藻宫里捡到了这个。”
他摊开右手,却见手心里是一枚玉牌。娀英看得分明,这正是她昨夜给阿贵出宫用的,却不知如何会在皇帝手中。娀英顿时有些慌了:“这……这……”
“这是朕给你的,”皇帝声音有些苦涩,“朕给你这个,是为了不拘着你,可你却用它做了什么?”
“不是这样的,”娀英忙道,“我没有去过凤藻宫,也没有让人去凤藻宫,我也不知它为何会落在凤藻宫中。”
“若你没有派人拿它出去,又怎会有人交给我这东西?”皇帝望着她道,“朕想听你一个解释。”
娀英哑口无言,她脑中急转,该怎么说,才能把这事说圆满了?她拿这玉牌去做什么了,这真相更不能说出口啊。“我……”她有些吞吐,却接不下去,眼见皇帝的目光都是怀疑,她心一横,索性认了下来,“是我派人去告诉她的。”
“为什么要这么做?”皇帝眼中的光芒越来越冷。
娀英再无办法,只能硬着头皮抬头道:“云嫔也是你的妻子,她这样活生生一个人没了,我看不下去,不想让皇后逍遥法外。”
“她怎会是朕的妻子?”皇帝皱了皱眉,强调道,“她只是嫔。”
“嫔?”娀英愣了一会儿,却觉得眼前人怎如此陌生,她忍不住便刻薄起来,“是啊,嫔不如皇后尊贵。所以陛下这样公道,可怜她十月怀胎生下你的孩儿,你却连个公道也不给她。你便不想若是二十年后,那孩子长大,该如何看待你这个父亲?”
许是最后一句话真的刺伤了皇帝,他的瞳孔骤然一缩,厉声喝道:“够了!”门外的秦敬听到动静,慌忙推门进来,却见皇帝急急地在殿中踱着步,显然是已经怒到十分。秦敬熟知他的性情,慌忙劝解道:“过两日便是娘娘册封的大喜之日,陛下还为娘娘备下了一件织金的揄翟之服。”娀英冷冷道:“我出身夷狄,受不起揄翟。”秦敬听她此话,心知不好,刚想开口,却见皇帝已气得脸色铁青,指着秦敬抖着手道:“谁让你进来,出去!”秦敬赶忙退了出去,一颗心兀自怦怦直跳,却见皇帝也紧接着随他出来,快步向外走去。一直走过了灵霄门,秦敬方大着胆子开口:“陛下,咱们这是往哪里去?”
“去芙蓉殿。”
秦敬松了口气,赶忙使了个眼色,命人去芙蓉殿传信,一边开口笑道:“陛下去得正好,今日桓妃娘娘来报了三次,说是小皇子午后一直哭,是想陛下了呢。”谁知皇帝听了这话,忽地眉间神色一重,顿住了脚步,半晌却改了主意:“不去芙蓉殿了,回承明殿。”他今日喜怒无常,秦敬不敢违抗,内心却死活想不明白,不明白自己适才哪句话说错了。
晖华殿里,娀英头上都是冷汗,忙对婉儿说:“去看看阿贵回来没有,快叫他过来。”阿贵刚回宫中,便被叫了过来,刚磕了头,还没开口,却听娀英急切问道,“我给你的玉牌呢?”
阿贵一脑门子的汗:“玉牌?”他伸手摸摸怀中,递了过来,“娘娘,在这里。”
娀英一惊,赶忙接了过来,却不正是昨日给他的那块玉牌。她忽然后背冷汗涔涔,那刚才皇帝哪儿来的玉牌,还有问的那些话?她不敢深想下去。婉儿急道:“娘娘,到底是怎么回事?阿贵明明拿着您的玉牌,为什么陛下却说玉牌落在了凤藻宫?你怎还说你派人去过,这下可怎么是好!”
“别忙,别忙,”阿贵听清事情始末,会意过来,“是说臣回来之前,陛下又拿了一块玉牌来?说是落在凤藻宫的?”婉儿急得直跺脚:“然后咱们娘娘还一横心,认下了此事,认下了是自己害死皇后,这可该怎么办?”阿贵脑筋急转,细思一会儿后,说道:“依臣看,这件事认下了便认下了,倒也没什么。反正臣出宫也没有旁人看见,只是那个将玉牌交给陛下的人会知道。但那个人总不能去告诉陛下,他是存意陷害娘娘的吧?”
娀英慢慢冷静了下来:“你说得有理。”
阿贵年纪虽不大,但头脑却很清醒,又说道:“如此看来,此事是决计拆穿不了的。咱们又慌什么。至于那个把玉牌丢在凤藻宫陷害咱们的人,慢慢等着,咱们总能查出来是谁。”
娀英心想,虽然认下了谋害皇后之事有些冤枉,但倘若拆穿向外面送军报的事,岂不更麻烦,也只能如此了,便点头道:“就按你说的办吧。”但她心里仍有些疑虑,“怎么会这么巧,你一出宫,就有人把玉牌丢在凤藻宫里陷害我?我总觉得这里面没那么简单。”
阿贵呆了一呆,说道:“这事臣也想不明白。”他愣了愣神,忽然又道,“娘娘,臣总觉得这里面有鬼,该不是有人存心挑唆娘娘与陛下把。”
“挑唆什么,”娀英冷冷地哼了一声,淡淡道,“本来也不是一条心。”
“如今正是要紧的时候,可不能这会儿出了岔子。”阿贵急了起来,“主上在军中苦守,还等着娘娘传递消息呢。”
娀英面上露出一丝苦笑,半晌方道:“传递消息,也不知这一次次传完,什么时候是个头。总归有一日事情败落了,便是了结的时候。”阿贵见她心意萧索,也不敢再劝,只道:“娘娘万事往宽处想。”
“放心,”娀英沉思了一会儿,慢慢说道,“去告诉均荦,我不会坏了她的好事。”
阿贵又喜又忧,抬眼望了望她,却见她面上笼着淡淡的一层萧瑟。
隔了一日,娀英还是命婉儿送盏桂花酪去承明殿。婉儿却很迟疑:“别的娘娘都送燕盏,会不会显得咱们太小气了。”娀英不置可否:“送到秦敬手里,他自然明白怎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