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双衔凤带(2 / 2)

乌衣巷 知夏 4917 字 2020-08-13

桓玄顿时警觉起来:“你找她做什么?”司马道子瞧他紧张的样子,不由得道:“罢了,你把马儿给我了,那小胡姬我就不要了。”桓玄这才放下心来,叮嘱道:“你好好照顾小白,别欺负它,不然回来找你算账。”

等到桓玄跟着苻阳等人渐渐去得远了,司马道子还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只见那行人的身影都消失在远处,连那辆羊车扬起的尘土也渐渐看不清了,司马道子这才催着小白,慢慢地往城里走去。

不远处的鼓乐齐鸣,响声震天,可司马道子的心却完全不能沉浸在城里的喜悦中。说来奇怪,他明明得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小白马,这可比宫里的大宛马好多了,娘说,他以后再也不会赛马输给别人了。可为啥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呢?

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比蝈蝈、宝马更重要,而且一旦失去,心里就会刮去一点,什么都填不上?

司马道子心想,桓小六说得没错啊,我的确很笨,因为我总想不明白这个道理。

一阵喧天的锣鼓声将他拉回了现实,司马道子抬头一看,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同泰寺附近。

一抬凤銮正在前方,皇后要先去同泰寺进香,再经大司马门过东西横道,又到御街,过了朱雀桥,最后再从宣阳门入宫。司马道子跟在后面看了一会儿,只见秦淮两岸俱是观礼的人群,从北摄山到朱雀门,行人如梭,所到之处,人们都伏地山呼“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何等喧嚣鼎沸。他催马还想跟上前去,却被南府的士兵拦住,为首的正是谢朗,他不动声色地说道:“琅琊王殿下,前方是宣阳门了,请您下马。”司马道子磨磨蹭蹭不想下来,他转头一眼瞧见姐姐新安公主正站在昭明门内的凤城台上,忙喜道:“我不进去了,我去找阿姐。”说罢一扬缰绳,掉头便去城楼方向。

桓乔的辇轿跟在皇后之后,心里更不是滋味,这富贵本该是属于她的,却阴差阳错地换转龙凤。到了宣阳门外,骑马在前的桓冲说道:“娘娘,臣等便送你到这儿了。余下的路,就靠您自己走。”桓乔一怔:“叔公,皇后的娘家人也不能入宫吗?”

桓冲沉默半晌,却道:“皇后的家人自然可以入宫。”不远处替凤鸾护卫的,正是皇后的兄长王恭,桓乔望着他们一时气苦:“您是丰城公,六叔是南郡公,我们家两个国公,满门缨簪,竟不如他小小一个羽林军仆射?”桓冲说道:“此一时彼一时。娘娘若连这个简单的道理也想不明白,入得宫中恐怕伤怀更多。”说罢,桓冲便带着桓家的护卫都退开了。

宫里的长御指引道:“娘娘,需由您先入宫,再执妾礼相迎。”桓乔一怔:“也是要走宣阳门吗?”那长御却道:“除了正宫皇后,妃嫔只能从昭明门入。”桓乔心中更是苦涩,也只得道:“知道了。”

司马道子将小白拴在凤城台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台去,气喘吁吁地唤道:“阿姐。”新安公主回头瞧见他,颇有几分责怪:“你怎么这时候才来,回头让你皇兄看到,又要罚你。”司马道子吐吐舌头:“我去送桓小六了。”新安公主不以为意:“哦,桓家小六已经走了?”不远处桓乔正服侍着两宫太后,听到了桓家便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新安公主姐弟。

却见新安公主的目光往外面逡巡。司马道子奇道:“阿姐,你在找什么?”

新安公主脸上一红:“我哪有找什么?”

司马道子嘻嘻一笑:“阿姐,我知道了。你定是在找王家七郎。”新安公主作势要打他:“你胡说什么。”

“我哪有胡说,”司马道子笑嘻嘻说道,“是娘说的。呵呵,阿姐,他是不是要做我姐夫了?”

“别胡说!”新安公主面上红晕更甚,连太妃娘娘都知道了?她忍不住瞥了眼端坐在正中的李太妃和褚太后,不住猜想,她们会不会应允自己的心思呢?两宫太后没有瞧见她,但桓乔的目光正直直地向她看来,见她注意,桓乔不动声色地点点头,用唇形叫了声:“表姐。”新安公主心中一跳,她本能地有些不舒服,觉得桓乔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正当新安公主心神不宁的时候,却见皇后进来行礼。

褚太后和李太妃饮过皇后敬的茶,都点了点头,皇后头上蒙着帕子,瞧不见也就罢了。桓乔却偷偷打量两宫的神情,只见李太妃本就笑容满面,褚太后也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桓乔心里愈发酸得很,却半点神色也不敢露,跟在皇后身后,慢慢去往寝殿。

皇帝早已等在殿外,此时见他们过来,皇帝一眼瞧见桓乔侍立在旁,便笑着向她点点头。桓乔心中本不顺遂,见状又惊又喜,却见皇帝转过身去。桓乔有点出神,一旁的长御有点责怪地提点她:“怎不前去相扶皇后娘娘?”桓乔只觉脑中一片浑噩,如行尸走肉一般走进殿中,慢慢扶住皇后的胳膊。只见皇帝拿过香案上的一柄桐木镶玉如意,轻轻挑下皇后的喜帕,轻唤了声:“梓童。”

皇后微微抬眸,却是瓜子脸,双目细长,双唇丰润,皮肤虽不算白皙,却是颇有英气的一张面庞。桓乔本提着心,此刻见她相貌虽然不俗,却并不算得上多美,顿时放下心来,她又偷觑皇帝神色,只见皇帝细细端详皇后的容貌,忽问道:“朕是不是在哪儿见过梓童?”皇后睁圆了眼睛,迷茫道:“臣妾怎不记得?”皇帝想了想,又说道:“大概是因为梓童的相貌与王恭有几分相像。”皇后面上兀得一红,笑道:“王恭是臣妾的胞兄。”皇帝露出几分玩笑的神情:“那梓童的闺名叫什么?”皇后面上又是一红,低声道:“臣妾名叫法慧。”

“法慧。”皇帝复念了一遍,赞道,“这名字中正冲和,果真当得上国母之名。”旁人倒也罢了,桓乔站在一旁听得却很清楚,她心里又别扭起来,皇后什么都是好的,连名字都好,能当得上国母。皇帝转过头,见桓乔有些不自然地低着头,便笑着说道:“桓卿的名字是什么?”

“妾单名一个乔字。”桓乔小声道。司马曜问清是哪个字后,也赞了一句:“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也是好名字。”桓乔红着脸谢了恩,皇后亦笑了笑,温婉道:“桓妃也累了,赐坐吧。”寻常一个“赐”字,又让桓乔心里生了刺,只觉处处都分出区别来,却不敢多言。皇帝与后、妃二人说笑了一会儿,便道:“天色不早,朕还有奏折没批完,就先回宫了。”皇后微微错愕:“陛下……”哪有大婚之日皇帝先走的,但皇帝显然没有留下的意思,又点了桓乔道:“桓妃也乏了一天,先回宫歇着吧。”桓乔心里总算舒服了些,娇娇怯怯地告了退,便伴着皇帝出去了。

皇帝在前走着,桓乔又是脸红又是心跳,冷不丁却听皇帝开口:“朕与桓卿不是第一次谋面了,还记得那年公主下嫁,朕悄悄去卿家观礼,与卿初见时的情形。”桓乔心中猛跳,想不到皇帝对那时的一面之缘竟然如此记忆深刻,她顿时露出笑容,轻声道:“妾初见陛下,便觉陛下龙章凤姿,不是寻常人。”皇帝大笑出声:“卿这样好的眼力。”他随即一顿,又叹道:“那已是四年前的事了。”桓乔却轻声:“在臣妾心中,宛如昨日一般。”皇帝微笑不语,依旧慢慢向前走去。桓乔心中如有鼓敲,心道皇帝难道真是要到自己那里去?她偷眼打量皇帝,只见皇帝容长脸,白净得很,剑眉入鬓,深目重瞳,端然是个英俊少年。桓乔面上再红,又不敢再看,低着头只暗暗祈祷。

走完南夹道,到了路口却见皇帝果真没有分开,而是径直往桓乔住的蓬莱殿而去,桓乔惊喜莫名,赶紧快步跟进殿去,她此时满脑都是教习嬷嬷们训导的礼仪,该如何行礼,忽听皇帝问道:“英儿在你这里安顿好了吧?”见桓乔发怔,他便笑了起来,“就是你家那个御马的小胡姬。说起来也与你家有缘,朕第一次出宫微服,便在你家遇着了她。”桓乔反应过来英儿该是那小胡姬的名字,她心里一慌,连回话的称谓也忘了,脱口道:“她不在。”

皇帝转过身来,惊道:“她在哪儿?”皇帝整日都是少年老成之状,少见这样惊慌的样子,桓乔心里泛起一阵酸意,但她很快镇定了下来,按照预先想好的话,回道:“回陛下的话,她对臣妾说不愿入宫,昨夜便走了。”皇帝猛地立住脚步,忽然想起娀英也对他说过不想入宫的话。他一时竟有些蒙了,喃喃道:“她说去哪里了吗?”桓乔只得硬着头皮编道:“她说是回家乡去了,臣妾留不住她,便送了她一些回乡的盘缠。”

皇帝怔在原地,一时间灵魂出窍,娀英走了?她竟然回乡去了?他几乎本能地就要去追她,可她的故乡在哪里?他记得她提起过,是在邺城,还是在龙城?

“陛下?陛下?”桓乔轻轻唤了他两声,目中含情脉脉,好像要滴下水来,“天色已经晏了,可要在臣妾这里歇息?”

皇帝置若罔闻,竟转过身子,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任桓乔在身后如何娇声呼唤,他也全不理睬。

娀英,娀英去哪里了?皇帝脑海中都是空白一片,他也不知道自己往哪儿走,也不知要去何处。冷不防一阵风刮来,他觉得身上一寒,这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已走到琉璃台了。

这是平日里他去找娀英的地方,每次路过这里,他都兴高采烈,因为很快就能见到朝思暮想的人。他看着地上用青石铺成的阴阳鱼的形状,忽然胸口一热,对了,也许娀英没走,她还在等着自己。皇帝想到这里,顿时热血翻涌,便想插翅飞去找她,他定要向她坦白全部心意,告诉她自己并不是小黄门,他是富有四海的万乘之君,他可以给她一切她想要的。

他要告诉她自己辗转反侧的思慕、求之不得的惶恐,他决定了,他要把心里一切的想法都坦白地说出来,她骂他也好,用鞭子打他也好,他都愿意承受,只要她答应和自己在一起。可她会答应吗?他一瞬间又开始踟蹰,但他很快便坚定了,她一定会的,如果她还没有喜欢上自己,他可以千倍万倍地对她好,让她慢慢来接受。

皇帝想定了这一切,便要迈入地道入口。忽然海西公在背后叫他:“陛下!”皇帝迟疑了一下,却没有转身。

“陛下,不用去了。那小胡姬真的已经走了。”海西公缓缓道。

“朕不信。”

海西公的声音压得很低:“陛下,是真的。”

皇帝迈出去的那只脚停在半空中,良久,终于收了回来。他扶着石壁轻轻弓下了身子,但他始终没有转身,只是发出了极低沉而压抑的哭泣声。海西公带着同情的目光瞧着他,却不再劝他。

少年人的眼泪,就让它肆意而流吧。因为只有经历过痛彻心扉的人,才不会再流泪。

忽然,嗒嗒的马蹄声不合时宜地从下面传来,皇帝低头远远看去,一个恍惚间,好像看见了照夜玉狮子正向自己奔来,他心中一喜,马上的人身着白衣,定是娀英,他脱口唤道:“英儿……”可很快他便住了口,马上的人浑然不觉他的变化,还牵着马上了琉璃台,冲他扬扬得意地喊了声:“皇帝大哥!”

“是道子啊。”皇帝有些气馁地看了眼牵着马的人,心里腾地升起一股火,“你怎么骑着这马?”司马道子得到宝马,心里正是高兴,便拍了拍马的头,说道:“大哥,你看我这匹小白马怎么样?”

“胡闹!”皇帝一声怒喝,吓得司马道子赶忙跪在地上,只听皇帝的发作如疾风骤雨一般,“这是桓温的战马,先帝亲赐其名,怎能是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就随便糟蹋的?谁让你骑着马在宫里乱闯?侍候你的黄门都去哪里了?”

司马道子心中暗叫一声“糟糕”,赶忙去看海西公,求救似的希望他能开口劝解几句,可海西公转过头,好像在看远处的风景。皇帝回身去摸马鞭,司马道子吓得话也说不清楚了:“臣……臣……臣弟知错了,求陛……陛……陛下……恕……恕……恕……罪!”

皇帝极嫌恶地瞧了他一眼,发作道:“还不给朕滚回去读书!”

司马道子哪里还敢牵马,连滚带爬地跑了。

“陛下。”海西公一直静静地看着,此时方开口道,“这马儿就收归大内饲养吧。”

皇帝一怔,刚开口说道:“桓府……”立马住了口,他忽然想起来,一早谢安就来奏报过,桓玄今日走后,桓府也该要拆掉重建了。李太妃的哥哥,也就是皇帝的亲舅舅宁国侯早就惦记上了这地方,已上了几次折子,想要这地方。李太妃也来说情,他是口头应诺了的,只叮嘱了一句,乌衣巷离宫城太近,屋舍不可逾制。谢太傅等人会意,更制订了十分完备的规制,以后京中修葺房屋,除宫城外,皆不可用重檐,翼角挑出须在五凤楼下一丈三寸。

桓府拆了,所有的人都会满意,觊觎这地方的不只李太妃、宁国侯,眼前恨桓温入骨的海西公,还有未表态的褚太后、谢太傅,还有王家、郗家,还有无数的人。甚至连自己内心深处,也未尝不希望拆掉那伫立在乌衣巷口,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的那些巍峨雕梁画栋,因为它太招摇,每次看到它,建康城的人就不会忘记桓家的功勋赫赫,它又太陈旧了,南康公主死了这么些年,连桓温都不在人世了,它居然还那么华丽精美,它的翼角高挑,与宫城平齐,好像随时提醒着皇帝,桓家不输于皇家的权势。就是因为觉得刺眼,所以皇帝才会顺水推舟地答应了国舅吧。

不远处传来工匠们呐喊的声音,他不用多看便知道,那是人们在拆除桓府里高厦华台。

桓家终于要倒了,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皇帝就在那里静静看着,忽然琉璃台下传来婉转悦耳的玉箫声,这箫声再熟悉不过,是王先生最爱吹的《柏舟》。

果然,少顷便有一个女子的声气,随着箫声而歌。皇帝细听了一会儿,倏然而惊,转而看向海西公:“这是大姐?”

海西公点点头,却不敢过多言语。京中人人皆知的事,就连两宫都心知肚明,只瞒着皇帝一个人而已。

新安公主的歌声缱绻,如泣如诉,只有深坠情网的人才能唱出这样缠绵悱恻的歌,叫人在夜中听来似梦如幻,竟不知身在何处:

泛彼柏舟,亦泛其流。

耿耿不寐,如有隐忧。

微我无酒,以敖以游。

……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

皇帝听了一会儿,眉宇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情,叫人瞧不出是悲是喜。过了半晌,他方叹了口气:“罢了,既然阿姐有心,就遂了她的心愿吧。终不能让我们姐弟一样,都做一对痴心人。”

海西公长舒了一口气,忙叩头道:“陛下圣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