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公子。”娀英唤了他一声。桓玄回过头,见是娀英,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娀英见他闷闷不乐:问道:“六公子,你是不是要被皇帝派去长安了?”
桓玄点了点头,闷声道:“嗯。”
“果然被你说中了。”娀英骂道,“这皇帝偏心得很,明面上不敢罚你,却公报私仇,替他弟弟出气!”
桓玄怔了一下,苦声道:“也没什么,阿爷北伐了一辈子,做梦都想再回长安。我这下子能进到长安城里面去,我阿爷知道了该多高兴。”
“还高兴?”娀英没好气道,“你阿爷跟人家打了一辈子仗,结了多大仇,人家看到你不把你活剥了就算不错了。”
“小胡姬,你是在关心我吗?”
娀英怔了一下,却见桓玄的目光变得有些暗淡,他仰着头,像只小狗一样可怜兮兮地说:“如果是关心我,能不能说点好听的话,我可不想被活剥。”
娀英一下子心软了,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半晌才说道:“我们北人,虽然被你们看作胡人、蛮夷,但北方的男儿都是很仗义的,也许他们瞧你年纪这样小,不会欺负你。”
桓玄低着头,心里却觉得温暖许多。他怀里有娀英给他用的七宝金丝盒,里面盛着玉肤膏,他用了些,和司马道子打架的伤疤果然淡了不少,他一直想找机会还给娀英,可此时他的手在怀里捂了捂,却突然不想还了。他顿了一顿,忽然问道:“小胡姬,你是不是鲜卑人?”
“是啊。”娀英见他仰着头,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己,不由得笑道,“你怎么知道的?”桓玄却没说话,他和司马道子吵架时,司马道子便骂了桓家,还说桓温私养鲜卑的奴婢。娀英当时退了一步,旁人没瞧见,可他是听了清楚的,府里除了娀英,再没有胡人了。
他眨了眨眼睛,忽然问道:“你不是要随桓乔一起入宫?怎么还让你在马厩里做些粗活?”
“也许本来是人数不够,我去只是凑数的。”娀英以为他是听府里人说的,也没有多想,便说道,“大小姐答应了我,明日不用我入宫了,我就在府里照顾小白。”
被她笑容感染,桓玄哑然失笑:“人人都挤破头想入宫去,偏你觉得像吃了亏一样,你倒和谢太傅一样,不肯贪慕富贵。”娀英噘嘴笑道:“那富贵有什么好的,哪有外面自由快活。”桓玄笑她:“你真是个没出息的小胡姬。”娀英却道:“公子说没出息就没出息吧,奴婢就愿意做个没出息的小胡姬。”
桓玄和她说笑了一阵子,心情也好了些。他整了整自己的衣冠,一本正经地对娀英说:“小胡姬,三天后我就要走了,我们交个朋友吧,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娀英,”娀英笑着摸摸他的头,“你比我小,就叫我英姐姐吧。”
“我不。”桓玄忽地红了脸,好在他年纪还小,看起来更显可爱,却听他打了个磕巴,却说道,“算了,你的名字好难念,我还是叫你小胡姬。”
第二日,宫里送来了御制的妃嫔服饰装束,说是让桓乔先试试,如有什么不合适的便再改。桓乔看了看那几套衣衫,果然尽是桃红的衣裙,虽然红艳艳的,却总少了点什么。倚梅知她心绪不佳,便道:“姑娘,可要穿上试一试?”
“不用了,明日再穿吧。”桓乔兴致索然。倚梅想逗她高兴,便说道:“今日丰城公入京,特意带了套金丝头面送给姑娘做嫁妆,真真是巧夺天工,奴婢取出来给姑娘看看吧。”
桓玄明日就要出使长安了,朝廷便颁诏特地准予他的亲叔父,镇守扬州的丰城公桓冲入京替桓乔送亲。桓乔瞧了一眼那头面,见金丝累凤,东珠缀缀,确实颇费物力,但若论起精美,她却总想起那小胡姬手里的七宝金丝盒。
桓乔想起娀英,神情更是寡寡,休说入宫后王氏贵为皇后会压自己一头,便是这个出身奴仆的小胡姬,相貌这样美,又与今上有旧,更不知要如何得宠了。桓乔便问道:“你这几日瞧到那小胡姬如何?”
倚梅赶忙道:“小胡姬天天都在府里,倒是老实,不过有一日我瞧着她在东院里和一个宫里的小黄门说话,神色熟稔得很。”倚梅不知缘由,但桓乔心里雪亮,她沉默了一瞬,问道:“宫里怎么说?”
倚梅结结巴巴地说道:“宫里的太妃娘娘说,姑娘若能把白马送给琅琊王是好事,但如果不能,也不勉强姑娘。”
不能也得能了。再说在李太妃心中,这小胡姬如何能与琅琊王比?
桓乔冷哼一声,便吩咐倚梅道:“你将那小胡姬带过来。”
倚梅吓得一哆嗦:“大小姐,你真要那样……那样做?”
桓乔点点头,目中透出一丝果决的神情:“祖父说过,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倚梅去了好一会儿,才带回了娀英。谁想娀英却很高兴,见到桓乔行了礼,说道:“恭喜大小姐,明日便要入宫做娘娘了。”这话听在桓乔耳中却如同讥讽,她目中一冷,对倚梅道:“去把我匣子里的金花茶泡一盏来,赏给她吧。”倚梅目光一闪,似乎有些迟疑。
“还不快去?”桓乔催促她道,递给她一个不易察觉的狠厉眼神。
倚梅虽然早得了嘱咐,但事到临头,还是紧张。她匆匆将泡好的茶用漆盘托着端了过来,连头也不敢抬,双手微微哆嗦。
“你到外面去站着。”桓乔见她这没用的样子,大是恨铁不成钢。倚梅放下漆盘,好像放下了重担,如释重负地逃到门外去站着望风。
桓乔亲手接过漆盘,拿起了盘中微微冒着热气的茶盏。
在她的妆盒里有一匣子金花,是桓温临终时留给桓乔的,祖父说过:“日后这些东西能派上用场。”这也是桓乔第一次用,她心里哪会不紧张。眼见着碧如天青的茶盏中,一朵金花似云翼舒展自如,她拿起茶盏递给娀英,笑得有些僵硬:“咱们相识一场,也算有缘,明日我就走了,以后怕难常见面,故而叫你来见个面。”
娀英眼圈一红:“大小姐和六公子都是善心的人,都对奴婢这样好。以后若有机缘,奴婢定会报答你们。”
桓乔笑笑,将茶盏递给她,亲热道:“你把这喝了吧。”
“奴婢正觉得口渴呢,”娀英不疑有它,接过杯子仔细看了看,还说道,“这茶真美。”
她正要喝茶,忽然桓乔叫住她:“小胡姬。”娀英转过头来,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都是单纯的神情。桓乔心中忽然有些不忍,但想到祖父临终时的嘱托,又想到即将入宫的艰难坎坷,想起那日李太妃身边的张常侍似笑非笑的眼神,她的心肠又硬了下来,万不能在这条千难万险的道路上再有阻碍。
正此时,忽听大门外倚梅的声气有些紧张,故意大声道:“六公子,姑娘已经睡下了,您明日再来吧。”
是桓玄来了,桓乔心里一紧,赶忙催促娀英道:“快喝了吧。”
娀英毫无防备地一口饮尽,桓乔心里松了下来,强笑道:“你歇一歇再走。”
“奴婢这就回去了。”娀英本与司马曜约好,今晚要见面,所以记挂着回去。她刚一迈步,忽然觉得天旋地转,她刚说了句:“怎么头有点晕?”竟然就眼前一黑,一步栽倒在地。
桓乔心中剧跳,刚俯身想看她怎么样了,忽然听到倚梅大声说:“六公子,您别进去,别进去。”桓乔一抬头,只见桓玄竟从外面冲了进来。他身着一身碧绿的湖绸团花开襟袍,脚下黑冲泥的踏金靴,腰间系着白玉坠子,小小的人儿还不足窗框高,一团粉嫩的小脸闷得通红,可神情却端然急虑,他闯进来一眼见到地上的娀英,目光陡然刷到桓乔身上。桓乔被他目光所慑,连退两步,勉强笑道:“小六,你不是明日就要走了吗,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便见不到你作恶。”桓玄年纪虽小,但目光却很锐利,只见他仿佛不认识似的盯着桓乔,一字一句道:“这小胡姬犯了什么错,你为何要害死她?”
桓乔目光一闪,却慢慢坐回绣榻上:“我这么做自有我的道理。”桓玄比她年纪小得多,当下被她顶得语结。
“那就把你的道理说说,让我听听是什么缘由。”忽然门外有人道。两人回过头去,却见不知何时桓冲已站在门外。桓乔虽不怕桓玄,却很是敬畏这位叔公,当下便跪在地上,轻声道:“叔公。”
桓玄泪水夺眶而出,拉着桓冲的衣襟哭道:“二叔,她把小胡姬害死了。”
桓乔忙道:“小六,你别乱说……”
桓玄怒道:“我怎么乱说,人就躺在地上,你还想抵赖?”
桓乔哪把他放在眼里,便说:“你一个小孩子懂什么,哼,你要是懂事,也不会去和琅琊王打架,惹怒了太妃娘娘,把你一个人罚到长安去。”这话戳中了桓玄的心事,他本就觉得委屈,顿时双目又红了。桓冲本是冷眼旁观,此时微觉有些不快,便轻咳了几声,打断桓乔道:“你祖父教的好规矩,对长辈也这样没大没小?”
桓乔吓了一跳,低头不敢说话。桓冲又道:“乔丫头,你管玄儿该叫什么?”桓乔默了一瞬,低声对桓玄唤道:“六叔。”桓玄哼了一声,偏过头不理睬她。
桓乔苦笑一声,轻轻将娀英的身子翻转过来,又揭下她面上那张人皮面具,便露出那张无双姝色的脸庞,此时她好像熟睡了一般,双目紧闭,面如白纸。桓玄偷偷回过头来,好奇地“咦”了一声,他亦是第一次瞧见娀英的真面目,想不到那个爱说爱笑的活泼小胡姬平日里一张丑陋的面皮下,竟然是这样美的相貌,桓乔又伸手去娀英怀里摸索,想把那日看到的七宝牙盒找出来。可她翻来拣去,却找不到,她不由得“咦”了一声。
桓玄怒道:“人都被你害死了,你还找什么!”
桓乔说道,“这丫头身上还有个七宝金丝牙盒,一看就是宫中之物。”桓玄嘴唇一动,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胸口,那里有个东西被他焐得发热。
“不用找了,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桓冲看了娀英的脸庞一眼,便不再看,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可这小胡姬是报了名册要入宫的人,你把她杀了,怎么交代?”
“就报个病殁,再另选几个貌美宫人入宫去。”桓乔不假思索道,她刚才早想好此事,趁着李太妃没有挑明干系,便含糊杀了这丫头,想来李太妃也不好说什么。但她有些发愁,七宝牙盒去哪儿了?这东西定是陛下给她的,若陛下问起了,便把牙盒给他,扯个谎就能过去。可找不到牙盒该怎么办?
桓玄怒道:“你就这样草菅人命!”桓乔气苦道:“六叔年纪还小,哪知世事艰难。入宫何等坎坷,我也是为了自保,断不能留一个能与我争宠的人在身边。”桓玄还想再说,却被桓冲打断:“旁的就不提了,我今日入京便见了海西公,你们知道是谁人让这小胡姬入宫的?”
桓玄问道:“谁?”
“陛下。”桓冲与桓乔同时说道。桓冲闪了一眼桓乔,见她脸色发白,缓缓道:“原来你早就知道了?”桓乔点点头,只觉两腿发软:“果真是陛下。我只是猜测,只怕这小胡姬与陛下有旧情,竟是真的。”
“正是。”桓冲点头道,“海西公过去与我有几分交情,他专程叮嘱,这小胡姬关系重大,要好好对待,不可怠慢了她,生出祸事来。”
桓玄气恼不已:“人都死了,还谈什么好好对待。”
“人死不能复生,”桓乔心一横,“事情都做下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桓玄瞪着她:“你简直无药可救。”
“这个小胡姬不是能随便当个奴仆处置了的,”桓冲道,“陛下与她必是旧相识,又专点了她入宫,可见她在皇上心中的分量,你贸然处置了她,恐怕陛下知道实情,以后会迁怒桓家。”桓乔唬得脸色发白:“叔公,此话当真?”
桓玄亦是从旁讥讽道:“你这时候才知道怕?”
桓乔眼中迸出泪来,终于露出几分凄楚神色,央求桓冲道:“叔公,是我糊涂蒙了心,冒昧行事,求叔公看在桓家的分上救我。”
桓冲沉吟道:“你既然求我,我便救你一次。这次便说是这小胡姬不愿进宫,偷偷跑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若不然真报了死讯上去,大理寺来人一验,便知是中毒死的。”桓乔连连点头:“叔公说的是,我也是这样想的,我这就让人把她尸首丢到乱坟岗去。”桓玄勃然生气,桓冲亦是瞪了她一眼:“你还怕知道的人不够多吗?”桓乔被唬得一怔,忙小声道:“我都听叔公吩咐。”
桓冲瞧了一眼地上的娀英,忽问道:“你下的什么药?”
“金花。”桓乔老实道,“是祖父临终时留给我的,嘱咐我不到关键之时不可擅用。”
桓冲点点头,目中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这小胡姬的尸身便交给我处置吧。你最好将嘴封得严些,这事若给旁人知道只言片语,你自知后果如何。”桓乔哪敢不听,赶忙跪在地上,看着桓冲轻轻背负起娀英,带着桓玄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