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珠鞯白玉(2 / 2)

乌衣巷 知夏 5134 字 2020-08-13

娀英仰头瞧了瞧桓乔,却见她神情和悦,极是温和可亲的样子,娀英半点提防也无,微一迟疑,便轻轻揭下了面上的面具。倚梅惊呼一声,再看桓乔亦是变了脸色,想不到这样丑陋的面具下竟是如此明丽不可方物的一张脸孔,虽然略显稚嫩,但是来日定不知出落得何等倾国倾城。

娀英心思单纯,并不知这一瞬时桓乔心里起了多大的变化,她追问道:“大小姐,你会帮奴婢的吧?”

桓乔心不在焉地点点头:“我尽力为之。”

娀英欢喜极了,高高兴兴地戴上面具便向桓乔告辞了。望着娀英的背影,桓乔对倚梅一努嘴,小声道:“这几天你多盯着她些,看她都见些什么人。”倚梅心领神会:“奴婢领会。”

娀英生性单纯,并无心机,以为桓乔真的答应了自己,这几日心情愉悦极了,连走路都不免生风。司马曜见她神采奕奕,忍不住问道:“你怎么这般高兴?”娀英却卖关子:“我不告诉你,你过些日子就知道了。”司马曜心中一跳,以为她知道了进宫日子已定。一想到她很快要进宫,司马曜不由得心神荡漾,面上便微微泛红。娀英见他神情扭捏,不免有些奇怪,却摸了摸他的额头:“你怎么啦,脸这样红,可是着了风寒?”

司马曜跳了起来,匆匆跑了:“娀英,我过几日再来看你。”娀英被他吓了一跳,忍不住摇头埋怨道:“这人总是这样有一句没一句的。”

“谁有一句没一句啦?”忽然身后有个童稚的声音说道。

娀英转过头来,见是桓玄,当下灿烂一笑道:“六公子,你怎么过来了?”

桓玄脸上闪过一丝羞色,他双手背在身后,半天才磨蹭过来。他今日有求于娀英,想了又想,还是开口道:“小胡姬,我有件事想求你。”

“六公子说吧。”

“我想借小白一用。”

娀英有些诧异:“公子不是有自己的马吗?”

桓玄年纪还小,虽然也学了骑射,但桓温给他挑了匹性情温顺的枣红小马,也养在马厩中,他偶尔也骑出去玩耍。桓玄有些不好意思,他低下头,小声道:“琅琊王约我比赛骑射,我的红马恐怕赛不过他,所以我想借……想借……”

娀英一听便明白了,枣红小马虽然也是名驹,但和宫里的大宛马还是比不了的,桓玄年纪虽小,但孩子们也有好胜之心,他不想输给琅琊王。娀英点了点头:“六公子想借小白也可,只是……”她瞧了瞧小白,又瞧了瞧桓玄,只见桓玄还不及小白的马背高,顿时又有些犹豫。桓玄听她应允,大为惊喜,忙道:“小胡姬,你放心,我每日练习骑射,坐在马上可稳了,不会掉下来的。”娀英想起在北方时,孩子们都是在马背上长大的,确实不算什么问题,便道:“好吧!公子若要带小白去赛马,奴婢有个要求,奴婢要跟着一起去。”

“那有何难,一起去便是了!”桓玄高兴得快要蹦起来,他赶忙凑到小白身边,双手从背后拿出一个东西,原来他神神秘秘藏在身后的正是自己的马鞍。娀英哑然失笑,替他将马鞍装在小白背上,小白有些不情愿地扭过头。桓玄小心翼翼地爬上马背,他学骑射已久,动作确实利落。娀英抚了抚小白的头,说道:“小白啊,咱们今天陪六公子去赛马,可别丢了咱们的脸面。”小白极通人性,轻扬前蹄,好像听懂了她的话。娀英又叮嘱桓玄道:“六公子,小白听话得紧,是不需要用马鞭的。”桓玄赶忙点头明白的,一定会照顾好小白。”娀英点点头,便扶着他上了马。

桓玄骑着小白,心里高兴极了,他摸着小白柔软的鬃毛,觉得自己就像父亲一样,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他扬扬缰绳,向前走了几步,回头却见娀英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心里略有些过意不去,便说道:“小胡姬,你也上马来吧。”

“不了,奴婢跟着就是。”娀英摇摇头。

桓玄却勒住了缰绳,向她伸出了手:“你走得太慢了,等咱们到了地方,天都要黑了,到时候怎么赛马?你也上来,咱俩都不太重,小白定载得动。”娀英被他逗乐了,扑哧一笑:“好吧,那奴婢就僭越了。”

两人骑着马儿,小白脚力甚快,果然不到半炷香的工夫,便到了约定的马场,琅琊王司马道子早已等候在马场里,他叉着腰站在地上,旁边立着一只十分高大的黄鬃马,身后跟着几个随从。他瞧见二人来了,远远便嚷道:“桓小六,你怎么到得这么慢。”桓玄不慌不忙地勒住缰绳:“咱们约好的巳时三刻见,你又急什么。”司马道子看了看桓玄果然骑来了那匹白马,不由得又是羡慕又是忌妒,再看桓玄坐在马上,身后却有个小女孩轻盈地跃了下来,稳稳站在地上。

司马道子瞧清女孩的面貌,不由得笑道:“你从哪里找来这么丑的奴婢?”

“休要胡说八道。”桓玄有些着恼,一拍手道,“要赛马便快赛,啰唆什么。”

司马道子被他激得兴起,翻身上马道:“赛便赛,谁怕你了。”

马场甚是辽阔,早有从人将旁人都撵开,此时两个孩子一挥缰绳,奋力驱驰起来。司马道子带的从人甚多,不断替他鼓噪助威,娀英不甘示弱,亦是大声为桓玄鼓喊。桓玄远远听着一众人声中夹杂着一个小女孩尖尖的声音,心知是娀英,不由得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司马道子带的人虽然多,但他胯下黄鬃马只是苑内饲养的官马,哪如小白的脚力,不过片刻之间,已落后了一箭之地。司马道子好胜心极强,拼命用鞭子抽打马儿,那黄鬃马竭力而跑,到底不敌,司马道子心念一闪,悄悄从袖口摸出一把小弩,竟然向小白射去。这一下变故起得突然,娀英见势不妙,赶忙轻啸一声,小白极通灵性,身子一侧便避开了那小弩。司马道子还不死心,又想射马,小白瞧得清楚,恼怒之下长嘶一声,竟如龙吟一般。

再看那黄鬃马听了这嘶声,突然吓得发抖,本在疾驰之中,它前足弯折,竟是向前跪去。

这一下变故起得突然,到底桓玄离得最近,眼睁睁地看着司马道子要坠下马来,便催白马回身来救。堪堪在司马道子快要跌落之时,桓玄一伸手,抓住了司马道子,将他接到马上。

再看那黄鬃马冲出数丈远,摔倒在地,前足尽折了。司马道子所带从人纷纷赶来,众人都知琅琊王是太妃的心头肉,皆惊心不已,心道若他有个闪失,众人定难活命。可司马道子却不知凶险,反而回头对娀英道:“你刚才吹声口哨,这马儿就听你的话?”

娀英恼恨他无赖,将头一偏,不去理他。反倒是桓玄说道:“小白是先帝赐给先父的,她专门照料。小白只听她的话。”司马道子下了马,却很羡慕,不住地摸着白马的鬃毛,忽地对桓玄道:“你把这马儿送给我可好?”桓玄一怔,当下拒绝道:“不,这是先父遗物,不能擅赠。”司马道子不高兴了起来:“桓温算什么,若他活着,我要是开口,他也会送给我的。”

听他言下甚是无理,桓玄强忍着怒气,摇头道:“我不能送你。”

宫里谁敢对司马道子说个不字,他向来蛮横惯了,竟然理也不理桓玄,对着从人道:“把这马儿给我带回去。”宫中的奴仆都以他的命令为天职,便真的去拉马缰。桓玄急道:“道子,你好无赖,赛不赢马就要抢吗?”司马道子鼻孔一哼,蛮不讲理道:“谁说我赛不赢,若是我骑这白马儿,我也能赢你。”

“你把这马带走,你也骑不上去。”忽然一旁的娀英冷冷地开口。

“怎么可能?”司马道子一怔,一拉马缰就往马上跃去。他刚骑到马上,扬扬得意地正要开口,忽然白马一跃,将他摔了下来。

幸好一旁的小黄门手快,立马扶起了他,司马道子气得直哼:“你们给我扶好了马。”

几个小黄门手忙脚乱地把马死死拉住,司马道子又骑了上去,还是不出意外地,他又被摔了下来。如此摔了三四次,司马道子再蠢也该知道是娀英捣乱,他气得直哼,指着娀英道:“把这丑女和白马儿一起给我带走。”从人们便要上前去拉娀英,桓玄忽地护在娀英身前:“我看谁敢!”

从人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对小郡公动手。司马道子气得要命,亲自上去推开桓玄:“我敢。”两个孩子顿时厮打了起来,从人们都怕司马道子吃亏,也顾不了许多,拳脚都往桓玄身上招呼,娀英又气又急,一挥马鞭,却劈头盖脸地往众人身上抽去。饶是司马道子带了十余个小黄门,竟然都打不过娀英,不过片刻工夫,这些人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都被鞭子抽得站不起来。司马道子和桓玄也都挂了彩,这场官司自然打到御前去了。

司马曜看着两个打得鼻青脸肿、衣襟不整的孩童,大是头痛,只得问道:“为了何事打成这样?”司马道子先哭了起来:“皇兄,桓小六打我,呜呜,呜呜。”桓玄年纪虽小,却很镇定,他跪在御前,朗声道:“是臣御前失仪,臣自请罪。”司马曜细问经过,两个孩子却都不说。

司马曜无奈,只得去问宫人,侍候的宫人含含糊糊地说,大概是琅琊王背书写字都不如南郡公,太傅常表扬南郡公聪慧,琅琊王不服气,便约南郡公赛马。谁知南郡公骑了匹照夜玉狮子,这可是西域贡来的宝马,琅琊王骑的是宫里驯养的大宛马,脚力哪里比得过,又是输了。琅琊王气得要把南郡公的马带走,南郡公执意不给,两人便打了起来。

司马曜问明是司马道子挑衅在先,怫然不悦,斥责司马道子道:“你比桓小六还大一岁,怎么这样胡闹。”又好言安抚了桓玄,让他回去养伤。

桓玄回到府里已是深夜,桓乔见他面上带伤,倒吓了一跳,忙要替他叫太医来,桓玄却摇头不肯。桓乔问他如何受的伤,桓玄更是咬紧牙关不说话。倒是旁边伺候的小厮说了赛马的事,桓乔又惊又骇,责备道:“琅琊王是陛下的弟弟,又是太妃的爱子,你同他赛什么马?真是好不懂事!”桓玄本就委屈到极点,听桓乔不问青红皂白就数落自己,更是气愤不过,争辩道:“我为何不能同他赛马?是他约我去的,我既去了,难道要主动认输于他?”

桓乔气道:“你认输又能如何?他是天潢贵胄,金枝玉叶,你输给他很丢人吗?”桓玄别过头去,却不理她。桓乔愈发恼怒:“你这时候在我面前又充什么好汉?这话你进宫赔罪的时候去永安宫说去!”

桓乔的乳娘吴氏在旁说道:“六公子,你同琅琊王何必置气。我们姑娘很快就要入宫做娘娘了,日后与琅琊王便是叔嫂。你今日得罪了琅琊王,可不要让我们姑娘日后难做。”桓玄气道:“都是我的错,你们该满意了吧?是我先挑衅的,是我惹了道子,又是我坏了你们的事。你去跟道子说,以后有气都来找我撒就是了。”

吴氏劝道:“六公子何必钻牛角尖,日后我们姑娘做了娘娘,六公子也能沾光啊。”

约是沾光两字一下子刺痛了桓玄敏感的心,他霍地站起身来,讥讽道:“是啊,连我们桓家也要靠沾光来保全地位了。皇后做不成,做个妃子也是好的,就跟那些鸡犬升天的市井小民一样,就盼着女儿嫁个好婆家,好帮带一把,沾沾裙带光!”

吴氏满脸通红,只说道:“嗨,老奴哪里是这个意思。”

“够了!”桓乔知桓玄心里不服气,见他发作自己乳娘,更是气恼道,“祖父临终前说了什么,你都忘了吗?是祖父让我服完孝便进宫去的,当时你也在旁,听得分明。如今这家里只剩你我,你却这样惹祸。你对得起祖父的嘱托吗?”桓玄默然不语,父亲临终时的情形历历在目,他握着自己的手,珍重地把金虎符交到他手中,那目光中的托付之意他怎能不懂。而桓乔何尝愿意入宫,也是父亲安排让她入宫之后成为自己的臂膀。

想到此处,他便说不出话来,却听吴氏在旁絮絮叨叨地说道:“是啊,六公子明天就去给琅琊王认个错,可不能让他和太妃娘娘记恨上我们桓家,记恨上我们姑娘。”

桓玄忽然拔足跑了出去。桓乔气得叫道:“小六你回来,脸上还有伤呢,叫人瞧见像什么样子?”桓玄充耳不闻,如一阵风一样跑得没了踪影。

他心里真的很委屈,父亲的嘱托很重要,桓家的兴旺也很重要。可为什么明明不是他的错,却非要他认错?

难道为了桓家的兴旺,却要自己和桓乔都牺牲这么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