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自有传音(2 / 2)

乌衣巷 知夏 5127 字 2020-08-13

“年纪相仿的便只有丽表姐,可她性子实在温吞,我和她从来玩不到一起去,等哪日你见了她就知道了。”金宝公主叹气道,“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心里很不好受。这次我们出去狩猎,父王说,我长大了,明年要给我指一门婚事。可我一点也不想嫁人,如果要嫁,我想干脆就嫁给倭奴好了。但父王一定不会同意的。”娀英吓了一跳:“你可千万不要跟你父王说你想嫁给倭奴。”

“那是自然。”金宝公主认真道,“我要是说了这话,倭奴立刻就会没命了。”娀英微微讶异,却见金宝公主笑了起来,“我虽然脾气大,但也不傻。要是我父王知道他最宠爱的小公主只想嫁给一个奴隶,他一定会很生气的。唉,你说我要去求求我舅舅吗?舅舅足智多谋,他也许会想出办法。”

“千万不要!”娀英脱口道,见她看向自己,娀英忙道,“公主找您舅舅要这个奴隶,他尚且不愿意给你,他怎么会帮你?”

“你说得对。”金宝公主又叹了口气,“我娘说过,舅舅这个人就是心眼太窄。”

娀英心道,慕容垂又何止是心眼窄?但她却有些疑惑,金宝公主的娘慕容妃,据说是随慕容垂一起降秦的妹妹,她不由得问道:“公主的阿娘与公主的舅舅是亲兄妹吗?”

金宝公主点点头:“我娘说,她和舅舅一母同胞。”

娀英困惑更深,先主慕容儁与慕容垂是同胞兄弟,自己的舅妈瑜兰公主便是慕容垂一母同胞的亲妹,而另几位公主自己小时候都见过,并不记得舅妈还有其他的姐妹,难道这里面有什么误会。娀英从小没有娘,舅舅、舅妈将自己照顾长大,她总记得舅妈温柔美丽的面容,还有小时候轻轻哼唱哄自己入睡的歌谣。想起舅妈,她眼眶有些发红,又回忆起最后城破那日的情形,舅舅在城楼上身中百千箭矢,舅妈和表妹凄厉的哭声,她闭上眼就能想起那个场景。

“其实我娘是个软心肠的人,看到一点血就头晕。”只听金宝公主续道,“旁人不知道,她还偷偷供了个小佛堂,天天在里面阿弥陀佛地念经,我听着就气闷。”娀英道:“你娘心地善良,你应该多和你娘在一起。”

“娘老是嫌我吵闹,很少见我。”金宝公主说到这里又有些失落,望向娀英,喃喃道,“对了,你会唱歌吗?能唱首歌哄我睡吗?”

娀英心下一软,便点头道:“好,公主乖乖上床去,我唱首歌给你听。”

金宝公主果然依了她的话,乖乖躺到了床上,眼巴巴地瞧着娀英。娀英倚靠在窗边,轻声唱道:“天似幕,月如弓,万籁苍茫中……”她只唱了两句,金宝公主便轻轻咦道:“这曲儿你也会唱,我还以为只有我娘会唱。”娀英略有些讶异,这是舅母哄她入睡唱的曲子,想不到慕容妃也唱这歌哄孩子入睡,但她随即想到,慕容贵妃也是鲜卑人,便点头道:“这曲子只怕鲜卑人人会唱。”金宝公主嗯了一声:“也是,我娘便是鲜卑人。”她轻轻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卷曲,瞧起来美极了,只听她轻声道,“这么晚了,他还饿着,多可怜,密道在西厢房画像后,从今儿起,你去给倭奴送饭吃吧。”

娀英瞧了她一眼,见她闭着眼,可却并未完全睡着,她点点头,说道:“遵命。”

等公主睡下了,娀英便去殿旁的小膳房里。宫人都知她是公主指明了在身边伺候的,谁也不敢怠慢她,不仅如此,人人都对她更恭敬几分。娀英弄了几样可口小菜,装在食盒里。

公主的寝殿分为三间,正中是厅房,东西各有一间厢房,公主平日起居都在东厢房,此时她往西厢房走去,却见里面设有桌椅卧具,十分雅致,八仙桌上搁着一只白瓷美人瓶,里面斜插几支翠羽,墙上果然挂着一幅画,画上却是一个雍容的妇人,背转着身子,正在往远处探看。这妇人身形婀娜,只看背影,便觉是国色。娀英也不懂画,便将画掀了开,只见墙上果然有扇小门,她轻轻拧开门,只见一条密道直通而下。娀英记得这仿佛就是前次出来的地方,她赶忙提着食盒下去,果然走了不多远,便到了地牢。

“谁?”里面传来慕容暐的声音。娀英默了默,轻声道:“是我。”

“你怎么来了?”慕容暐瞧了她一眼。

“你那日把面具拿走,是不是怕慕容垂认出我来?”娀英困扰了多日,还是当面问了出来。

慕容暐不置可否,嘴角扯起一点弧度,不耐烦道:“看来你还不算太笨,又来这里干什么?”

娀英心下微微感动,嗔道:“看在你还不算太坏,我才来救你。”她捧了食盒进去,轻轻放在他身侧,小声道,“你还好吧?”

慕容暐打量着她:“看来你混得不错,还挺得公主喜欢。”

这话激怒了娀英,她气道:“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何至于进来伺候人?”

“救我?你还有这样的本事?”慕容暐揭开食盒,不屑地轻哼了一声。

“公主十分信任我,”娀英又燃起一丝希望,小声道,“还把密道告诉了我,让我来给你送饭。我看过几日,我就带你出去吧,神不知鬼不觉,也没人会知道。”

“离开了这里,又怎么能出宫去?”慕容暐一边吃一边说道,“你还是别白费功夫了,小心自己也不得好下场。”

娀英跺足道:“你怎么这么不领情?”

“这都是你自找的,我早说了让你出去不要管我。”娀英气闷了一阵,却也无话可说,便站在他身边看着他吃了许多菜饭。慕容暐吃饱了,用袖子将嘴一擦,说道:“这饭菜马马虎虎,下次做条鱼来吃。”娀英气得一怔,但瞧他骨瘦如柴,还是说道:“好,我下次给你烧条鱼。”慕容暐没想到她这样回答,反倒一愣,过了会儿又说道:“你自己能出去就出去吧,在宫里挺危险,你又傻得紧,只怕要闯祸。那天不是有人来救你吗?让他再带你出去得了。”娀英没想到他这样不领情,没好气道:“人家也没我这样傻,不会次次都来救我。”

慕容暐望了望她,嘴唇微微翘起一个弧度:“是吗?我瞧他对你看中得紧。”娀英面上一红:“你别乱说。”慕容暐手里攥着那个人皮面具,嘴上却无所谓道:“现在我大燕亡了,也没有皇后让你做了,我瞧你就嫁给他做小老婆好了,没事还能给我送点好菜好饭,也不错。”

娀英气不打一处来:“我好心好意来救你,你会不会说句人话?”慕容暐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往墙边一坐:“我当然不会说人话,好了,我要睡了,别吵我。”娀英提了食盒便出去,一路走回膳房,立刻有小黄门过来巴结她:“尚宫大人,您用完了?”娀英微微讶异:“你叫我什么?”

“尚宫大人,”那小黄门谄媚道,“宫里有身份的宫女子都得这么称呼,您在殿下身边伺候,自然也是尚宫大人。您还要值夜,这些活交给小人们来做就是。”娀英不由得哑然失笑。那小黄门十分有眼色,忙接了她手里的食盒去洗刷干净。

所谓值夜,不过是陪伴公主罢了。在寝殿外间有一间小屋,早有宫人铺好了被褥。娀英躺在柔软的榻上,却很难入眠。她这次入宫,其实本心是来救阿暐的。这是舅舅的嘱托,她怎能看着阿暐待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却不管他?

她打定了主意,便开始细细筹划。该如何救阿暐呢?地道已经知道了,带他出地道并不是难事,难就难在怎么把他送出宫去。娀英从未在宫中生活过,也不知宫中门路,只有慢慢摸清其中门道,再想法子。

公主起得一向较晚,第二日日上三竿方起,自有宫人们鱼贯而入,服侍她洗漱用膳。娀英值了夜,自不用她服侍这些,她便往休息的寝屋走去,刚走到殿外,忽见一个人影匆匆而来,几个黄门都拦不住他,只跪地叫道:“三太子。”娀英一惊,忙抬头看,却见苻宏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见到她便拽了她的手腕,转头就往外走。娀英惊道:“你做什么?”

“带你出去!”苻宏道。

娀英忙用力挣脱了他:“别在这里纠缠,惊了公主便不好了。”说着,她转身就往自己住的寝屋而去。苻宏无奈,只得跟着她过去。等进了屋,苻宏关了门,回头瞧着她道:“难道你还真要在这里待下去?”“这里挺好的,”娀英不便多解释,只说道,“再说公主对我也很好。”

苻宏盯了她一会儿,断然:“我答应了会护你,就要护你到底,跟我走。”

“我不走。”娀英也来了脾气,她也找不出旁的借口,只得说,“去你府里说是暂避,可哪里有暂避的地方?左一个邓姑娘,右一个余大哥,人人都把我防得什么似的,好像我随便说句话就会给你带来麻烦。既然我这样添麻烦,就让我自生自灭好了,来找我做什么?”

这话说得弦外有音,苻宏听出了几分意思,皱眉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他们没说什么。”娀英涨红了脸,只说道,“反正我知道自己是外人就是了。”

“谁把你当外人看了?”苻宏将她身子转了过来,迫得极近,“你这是赌哪门子气?”

“我没和谁赌气,我只是问自己的心。”娀英觉得心里委屈得很,眼圈便红了,转过身去道,“他们也是为你好,怕我给你惹麻烦,你快回去吧,别来找我了。”苻宏盯了她半晌,却见她毫无转身的意思,心知她气没有消,他站了半晌,干脆转身走了。

等苻宏走得远了,娀英心里有些悔了,忙去门口看,谁知没瞧见苻宏,却见金宝公主笑嘻嘻地站在门口,说道:“你使性子把我三哥气跑了吧?”娀英脸红道:“公主别乱说。”但她想想气不过,又道,“是他好没道理,无缘无故来公主这里闹一场。”

“我三哥什么时候央求过人?”金宝公主进了屋来,手里抓了一把瓜子,坐在床边一边嗑一边说道:“我只见过这一次,他从这里出去,便给我送了几只金瓜,这样赔小心,生怕我怠慢了你。”娀英心里一动,想不到苻宏竟还有这样体贴的一面。只听金宝公主又道,“偏偏你还使性子,在这宫内宫外,只怕找不出第二个了。”她忽然有些好奇,凑在娀英身边,“你不是喜欢我三哥吗?为啥不同他回去?”娀英真有些着恼:“公主再乱说,我真不理你了。”

金宝公主吐了吐舌头,忽然福至心灵:“我知道了,定是因为三哥家里住着那个邓均荦。”她歪打正着,却中了娀英的心病。娀英忙道:“没有的事,邓姑娘对我挺好。”

“骗谁呢。”金宝公主摇了摇头,“我过去就不喜欢她。你没瞧见她从前风光的时候,原来她阿爷是太傅,她便跟着我二哥身后,后来父皇不喜欢二哥了,她又巴结我三哥,赖在他家里像什么样子。”她有些愤愤不平,娀英却听了进去,好奇道:“邓姑娘从前很风光吗?”

“那当然了,过去她阿爷活着的时候,谁不捧着她?”金宝公主皱了皱眉,“连皇后娘娘也对她笑脸相迎,对了,还有我那个没出息的六哥,对她也上心着,都捧着她。好像她天生就要当太子妃一样,这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宫里除了我敢骂她两句,谁也不敢说她。现在她阿爷死了,她没着落了,眼看二哥、六哥都娶了妃,只有我三哥没婚配,她就死皮赖脸地赖在我三哥家里。你猜我怎么会听说三哥府里有人跟我长得像,八成也是她让人放出来的话。”

娀英将信将疑:“邓姑娘不像是这样的人。”

“你就是老实,”金宝公主盯着她看了看,“她假惺惺卖几句好,就把你诓了,让你与我三哥生分吵架,我看你真是笨得够呛。”这话说得倒和慕容暐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娀英与她交好,也不生她气,说道:“我与三太子的事,和旁人无关。”

金宝公主愣了一愣,点头道:“你这话说得倒也有道理。如果三哥心里有你,便该对你有个交代。”她像是做论断一样,拍了拍手又说道,“你瞧着吧,依着我三哥的性子,你今日呛了他一顿,那邓均荦只怕要吃瘪。”

又过几日,丽郡主入宫来了,娀英从旁见了,只见这位丽郡主十分文静腼腆,未说话脸便红了。果然金宝公主与她说了几句话,便不耐烦得让她去见慕容贵妃。娀英送了丽郡主出来,却见丽郡主欲言又止,小声道:“姑娘是从三……三太子府上来?”娀英微微讶异,只听她声如蚊讷,“三太子一向可好?”娀英摇了摇头:“我与三太子并不熟识,郡主若是要打听,可直接去他府上便是。”丽郡主面上更红:“我……我不是……不是这个意思……”她不是了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飞也似的逃开了。娀英哑然失笑,倒不想丽郡主竟是这样一个性子。

不出金宝公主所料,没过几日邓均荦便进宫了。她来了公主殿中,金宝公主自然是不待见她的,皱眉道:“她来做什么?”小黄门回道:“听说邓姑娘如今在皇后娘娘宫里当差,该是专程来拜见公主。”金宝公主对娀英努嘴一笑:“我就说吧,三哥定然打发了她。”娀英面上一红,便听金宝公主道:“好了,我不耐烦应付她,你去见见她。也不必太客气,哼,未央宫就了不起吗?”金宝公主向来不把旁人放在眼里,娀英无奈,只得迎了出去。

此番再与邓均荦相见,却见她消瘦不少,换了宫中服侍的衣衫,头上束了金环,显得更有几分消瘦。两人相见,却见均荦上下打量了一下娀英,目光微有些暗淡,轻声道:“想不到咱们再相见,竟是在宫里。”娀英点点头,也寻不出什么话可说。却听均荦苦笑了一声,又说道:“前几日听了三太子的话,知道你怕是误会了我。我心里过意不去,因此自请入宫侍奉皇后娘娘。”娀英错愕了半分,却无法解释自己的苦衷,只得仓促道:“你何至如此?”

“几年前,我父亲出事后,我无处可去,父亲昔日的门生故旧避我们而不及,再加上哥哥们都遭贬迁,我几乎落到无家可归的境地。”均荦双目微红,低声道,“这些事我本不该同你说起,白白惹人耻笑,可是若不说清这层关节,便说不清我与三太子之间的清白。”

娀英心下有些后悔了,心知那日的话说得太过,真让人生了嫌隙,她愧悔道:“我其实并没有误会什么。”

“三太子收留我,是念在昔日我阿爷的面上,并不是与我有丝毫牵连。我视三太子为主上,一心报答,更绝不敢有半分非分之想。”均荦拉住她的手,诚挚道,“英姑娘,那日主上带你入府,我便知你身份不一般。扪心自问,我是戴罪之身,又如何敢有攀龙附凤的非分之想?我自请入宫侍奉,还望英姑娘原谅我无心的怠慢。”

如果说娀英此前半点不快,此时便已完全烟消云散了,望着均荦诚挚的双眸,俏丽的脸庞,娀英心里涌起深深的歉意,她眼圈顿时红了,低头道:“邓姐姐,是我心眼太窄,是我说话不周,以至于让你如此……”均荦宽和地一笑,说道:“傻妹妹,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是我自愿入宫的,我也想过了,住在三太子府中也不是长久之计,总归是要避避嫌疑。皇后娘娘过去便对我很好,我去她老人家身边服侍,她老人家很欢喜,是个安稳的法子。”娀英听了这话,心中千言万语,却无半句能说出口。她怎能说,是自己放了话出去吸引金宝公主的注意,自己其实是为了搭救慕容暐才入宫来。不愿意和苻宏回去,也只是因为人还没有救出。可她什么都不能说,没有救出慕容暐,她只能把一切放在肚子里。她的眼泪怎么也止不住,无数的愧疚涌上心头。均荦反倒是轻轻抚着她的背,柔声细语地安慰了她一番,这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