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阳带着众人从南面霸城门入京,便先去太极殿谒见秦主苻坚。
秦主苻坚今年已四十余岁,正值壮年,此人自从堂兄苻生手中篡得帝位,迄今已执掌天下二十余年。这十年来,他一举征平了仇池、凉国,又将燕国的慕容氏一族纳降,偌大的北方疆域,都是他一人天下。于是苻坚更改年号永兴,又自号大秦天王,着实不可一世。
苻阳先进殿通报上奏,便让桓玄在殿外等候。桓玄心中着实有些打鼓,在建康,谁人不提“苻坚”二字色变?桓玄的父亲桓温当年四次北伐征讨,都无功而返,如今来见父亲生前最仇恨之人,桓玄怎会不怕?郗道茂知他害怕,轻轻握住了他的手,小声道:“小郡公别怕。”桓玄抬头望向郗道茂和娀英,见她们目中都是鼓励的神情,他忽地有了勇气。此时苻阳出来唤他:“小公爷,快上殿吧,天王等着您呢。”郗道茂和娀英也想跟着上前,苻阳瞧着娀英戴着面具的脸,忽然露出难色:“这个,您二位就不要去了吧?”桓玄已向前几步:“我不怕,我自己去。”郗道茂和娀英无奈,只得在殿外等候。
长安的宫城本就以华丽阔大著称,太极殿更是宫内最巍峨庄重的一处宫殿。娀英站在殿下,抬头望去,却见太极殿上铺着玄色琉璃瓦,高大的飞檐挑出约三丈宽,好像传说中的彩凤身上巨大的飞翼展开,而就连檐头仙人也足有真人大小,瞧上去着实是雄壮极了。她等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想四处走走,郗道茂未及阻拦,谁知却被一旁带刀的侍卫喝止:“不许乱动!”又过一会儿,见有侍女捧着金盆银扇而来,人人屏声静气,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
娀英吓了一跳,倒没想到宫中规矩这样森严。郗道茂小声道:“宫内规矩森严,不得随意乱走动。”娀英只得老老实实地站在原地。又站了约莫小半个时辰,却还不见桓玄出来,娀英不由得有些发急,她抬头想向殿里望去,可里面黑漆漆的,不知道有几重深,哪能看到什么。
正此时,忽听身后有一个女孩大声叫道:“父皇,父皇!我要南边的金马儿,还有绸缎衣裳。”说话间,却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像一阵风冲进大殿去了。娀英隔得远,只瞧见那女孩儿衣饰颇是华贵,听她语声骄横,神态放纵,倒与这宫里其他人不太一样。
殿里的人许是听到这女孩的声音,不多时桓玄便和苻阳出来了。只见苻阳擦着头上的汗说道:“好险,好险。”郗道茂与娀英忙迎了过去,却见桓玄亦是面色发白,知他吓得不轻,郗道茂有些担心地问道:“小郡公,事情都还顺利吧?”
桓玄点点头,轻声道:“已交秦主看过国书。”苻阳慌忙道:“小公爷,还没长教训吗?你适才进殿一句秦主,已惹得天王陛下十分不快了。今日的事,若不是金宝公主解围,还真不知该怎么收场。”
“金宝公主?”娀英奇道,“就是刚才进去的那个女孩儿?”
苻阳道:“是啊,那是陛下最宠爱的金宝公主。”
桓玄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原来是天王的爱女,怪不得这样张扬。”
等回到驿馆,桓玄把见秦主苻坚的事与娀英和郗道茂一五一十地说了。驿馆中并不只有东晋一家使臣,此时龟兹、白兰等几国各有使臣住在其中,三人正说话间,却听旁边一桌有人大声闲聊道:“咱们这位天王陛下,那真是英雄盖世、英明神武,几百年不世出的人物。天王文韬武略,啥都好,就是这个脾气不太好。”三人都留了心,不由得听了下去,却听另一个人说道:“那可不是,天王陛下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听说身边的臣子,但凡说话声音大些,惹恼了陛下的,不由分说拖出去就杖死了。昨日还杖死了一个呢。”桓玄吓得身上一抖,有些求救似的看向娀英和郗道茂。娀英道:“这位天王脾气再不好,也不能不讲道理不是,小公子你又没做错什么,只是将他称呼为秦主,一个称呼而已,怕他什么。”郗道茂却摇头道:“对于这些人而言,一个称呼却是天大的事。昔日始皇帝自称朕,便不许老百姓用这个字,久而久之就成了专用的称呼。称呼事小,也是大事。”
桓玄吓得不轻,脸色不由得发白。娀英道:“事情已经这样,也没有别的办法,小公爷把心放宽些。顺其自然便是。”桓玄低头想了想:“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得很。”郗道茂说道:“娀英说得对,是该顺其自然。但也不用干等着,依我看,不如找人来问个底细。我们都是外来之人,对长安的情况也不了解,问得清楚些也好知道有什么事是忌讳。”
这话提醒了桓玄,他眼睛一亮:“郗姑姑说得对啊,我怎么没想到,要说找人问底细,最好的人莫过是……”他们三人互相看了一眼,都露出笑容来,显然都想到一起去了。
过了几日,苻阳果然如约而来,一进门便笑道:“怎么想起请我吃饭了?”郗道茂见他进来,便笑道:“小郡公说,一路上多蒙侯爷照顾,故而让妾身亲自下厨做几个新鲜小菜,也算是当面答谢侯爷的盛情。”她说罢一看苻阳,又问道,“怎么三太子没来?”
苻阳笑道:“他贵人事忙,一回长安就忙得脚不点地,不像我是闲人一个。”正说话间,却见娀英提着两坛酒进来,笑着说道:“我今日打了酒来,定要请侯爷品鉴品鉴是不是好酒。”苻阳抬头瞧见娀英依旧戴着面具,不由得笑了起来:“还戴着这劳什子做什么?”娀英面一红,便躲开去帮着郗道茂布菜,苻阳凑近了看,只见一张桌上摆开了四色冷菜,六样热荤,虽都用的本地食材,却都做得清淡适宜,十分漂亮。
娀英他们早就商议定了,有意把苻阳请来多套问几句长安的事,所以特意让郗道茂先准备酒菜。苻阳闻了一下酒壶,大呼一声:“好酒啊!”郗道茂和桓玄都不会喝酒,娀英便自告奋勇地陪他喝起酒来。
苻阳多饮了几杯,便笑道:“还是我口福好,别看堂堂三太子,却不如我有今日的口福。”
桓玄却还记挂前几日谒见苻坚的事,哪能有胃口,无精打采地也不动筷子。苻阳三杯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见桓玄这样,便笑道:“小郡公,你也别怕。你年纪还小,咱们天王不是没有肚量的人,不会为难你的。”
桓玄嘟囔着说道:“可你去建康的时候,也没有管我们陛下称作陛下。”
“那怎能一样?”苻阳哈哈大笑,但随即他觉得有些尴尬,见眼前三人都停箸望着自己,只好掩饰地说道,“你们的皇帝年纪也小,皇帝的位置坐得还不稳。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谁更有实力,就得听谁的。”
桓玄明知是这个道理,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郗道茂岔开话题:“前几日解围的那位金宝公主,是皇后娘娘所出吗?”
“咱们金宝公主虽然不是皇后娘娘所生,却比皇后娘娘生的公主还要金贵。”苻阳笑了起来,“只要见到金宝公主,天王有再烦心的事也会丢到脑后。”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又看了娀英一眼,说道,“其实英姑娘若是揭了脸上这层面具,倒真是和金宝公主有几分相像,我那日见你掀开了面具,第一反应便是像。真的太像了。”苻阳打了个酒嗝,“要不是你比她大几岁,我差点就认错了。”
娀英愣了一下,摸了摸自己的脸:“真有那么像?”
“像!”苻阳道,“不如你揭开看看。”
娀英脸色一板:“不行。”
郗道茂忙解围道:“在长安人生地不熟,还是戴着面具好,免得惹来是非。”
“说得也是,”苻阳点点头道,“你和金宝公主生得那样像,依着金宝公主的脾气,恐怕要给你苦头吃的。别说金宝公主,只怕你和贵妃娘娘也有七分相似。”
“贵妃是谁?”郗道茂插口问道。
“贵妃就是金宝公主的生母了,”苻阳啧啧说道,“比起金宝公主,天王对这位慕容贵妃,那才真是宠冠六宫。”
“慕容氏?”娀英眉头忽然皱了一下,“听起来也像是鲜卑人。”
“你不是鲜卑人吗?慕容贵妃说不定还真是你的族人。”苻阳没留意她的脸色,他几杯酒下肚,话便多了起来,“你道慕容妃什么来历?她不过是燕国降将慕容垂的妹妹,就因为长了张倾国倾城的好面孔,就连那癞皮狗似的慕容垂都受到了天王的优待,还赐了冠军将军,新近还封了侯。呸!什么冠军侯,不过是我们的手下败将而已。”
桓玄也留了意,他皱眉道:“慕容垂?可是当年与我父作战的那个慕容垂?”
苻阳扶了扶额头,点头道:“正是,慕容垂当年与你阿爷桓温三次交战,都不分胜败,却被他兄长忌恨,找了个理由要杀他。慕容垂一怒之下带兵出走,弃暗投明降了我主,这算起来已是十年前的事了。燕主说起来也够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把慕容垂留在邺城的家眷都杀了,只有慕容垂的一个妹妹逃了出来,跟他一起投奔到长安。慕容垂便将他这个妹妹献给了天王,便是如今宠冠六宫的慕容贵妃。”
慕容垂。娀英心中念叨着这个名字,忽然想起舅舅临终时破口大骂的情形。她嘴里咬着筷箸,半天没有说话。郗道茂推了推她道:“你怎么脸色这样差?”娀英半晌才回过神,强笑道:“听到这样骇人的事有些没胃口。”
桓玄笑道:“这哪里算骇人。我听说那燕主也是活该,他逼走了慕容垂,很快就被秦……秦……被你们秦军兵临城下,燕主走投无路只能自杀,临死前匆忙将王位传给儿子。”
苻阳叹道:“正是,他这个宝贝儿子才几岁,当了几天的皇帝,刚逃到龙城,就被我大军抓获,真是个无知小儿。”娀英却说道:“他一个小小孩子,又知道什么,怎能怪他?”苻阳哑然失笑:“女娃娃的见识。”
“说笑罢了。”见娀英有些面色不愉,郗道茂握了握她的手,笑道,“都是过去的事了,何必当真。”
桓玄双目一眨,却问道:“那这个慕容垂现在怎么样了?”苻阳却说道:“过得好着呢。仗着慕容贵妃的势头,人家如今比正儿八经的国舅还威风。前几日新造了冠军侯府,呸,就他也配。天王仁慈,又把抓到的鲜卑降奴都给了他,本想他们看在同族同宗的分上互相照料,谁知慕容垂老儿阴毒得很,他为了报慕容儁杀他家眷的仇,日日折磨慕容儁那个没死的儿子。”娀英心中一跳,脱口问道:“谁没死的儿子?”
“慕容儁的儿子,就是那个没当几天皇帝的小儿。”苻阳笑了起来,“叫作慕容暐。”
是阿暐,娀英的心跳都慢了半拍,天可怜见,她找了这么多年,以为他和自己一样都被卖到了南方,想不到他竟然被抓了起来,娀英赶忙追问:“他如今在哪里?”
“自然是被慕容垂关了起来。”苻阳道,“长安城谁不知道,只是碍于慕容贵妃的气焰,谁也不敢去天王面前说。”
桓玄撇撇嘴:“你们天王哪里会不知道,说不定是故意交给慕容垂,好让他们出口恶气的。”
这等诽谤主上的话,苻阳却不敢讲,他看了看桓玄,只说道:“不过慕容垂这老儿报复心极重,当年你阿爷和他多次交手,难免他心里不会记恨于你。日后你遇到他,还是要小心为是。”
这句提醒却是真心实意的话。桓玄心中感激,忙正色道:“多谢侯爷提醒。”苻阳叹了口气:“唉,在长安我也没啥用处,明着看是个侯爷,实际上别人把我看得啥也不是。我知道你们今日为啥请我,你们想让我多帮你们在天王面前美言……”他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说话也有些颠三倒四。娀英他们被他说中心事,都有些不好意思,却听苻阳的声音越来越低,他絮絮地说道,“可其……其实啊,小郡公……你们要真遇上什么事,我……我也是帮不上忙的……我在天王面前……哪有什么面子……你们一定记得要去找三太子。他面上看着冷,心里却热……他这个人啊,也就只有我知道他……”他越说到后面越不成句,却是嘭的一声,倒在桌上,这次却是真的醉了。
自从天王冷待建康来使的事传开后,长安的人都颇是识趣,谁也不会自找麻烦。桓玄便在驿馆住了下来,倒乐得清净自在。可有时候人不找事,事情却会找上门来。
过完年开春,驿馆门口递来了冠军侯府的请帖。
桓玄想了半天,才想起这冠军侯是谁,一时不免有些踌躇。郗道茂心细,便让人去打听,是各国使者都接到了这帖子,还是独送给了桓玄?不多时,下人们打探回来消息,原来是慕容垂做四十大寿,不只发了这一封,京里有官爵的人家都有请帖,便是苻阳也是要去的。郗道茂放心道:“如果苻侯爷也去,那就没什么干系。”娀英沉默了半晌,忽然开口道:“六公子,我陪你一同去吧。”
桓玄笑道:“有苻侯在,不会有什么危险。”娀英却很坚决:“就让奴婢陪您同去吧。”桓玄大是讶异:“不是说了不要这样称呼吗?”娀英忽地跪在地上:“请您看在一路同行的分上,就答应我的请求吧。”桓玄望了郗道茂一眼,见她目中也露出不解的神色,虽不明白娀英为何要这样做,桓玄还是点了点头,答应道:“好,这是小事,你同我一起去便是了。”娀英道过谢,方才站起身来,她脸色有些发白,郗道茂关切地扶住她:“你没什么事吧?”娀英摇摇头,垂下目去:“一时有些头晕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