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死契阔(2 / 2)

乌衣巷 知夏 5943 字 2020-08-13

“朕……”司马曜气头上一时失语,很快便改口道,“我自然能!”

那女孩双眸一闪,瞥了他一眼:“我瞧你是吹牛。”

“我看你们桓氏一门,倒都不如大小姐明白事理。”忽然有个中年男子的声气平静

道,“今日你们闯下株连九族的大祸,死到临头还不自知?”

听到此人的声音,庭中桓家众人都大惊失色。那丑面女孩不知所以,不由得多看了那人几眼,只见这人身形颀长,墨髯尺余,面容清瘦,身着一袭紫罗袍,瞧上去平平无奇,不由得低声问道:“这人是谁?”却见身旁的司马曜面上一喜:“谢太傅来了。”

女孩奇道:“难道他就是谢安?”司马曜无心回答她的话了,若说他天下最怕的人是褚太后的话,那他最敬服的人便是眼下这位温文尔雅的谢太傅了。父亲在世的时候说过,天下之人,他只佩服一个谢安。于是在司马曜四岁的时候,父亲就请了谢太傅为他开蒙。太傅对于他来说,从来都是言行必践的君子楷模,他面上神色不定,心中只为谢太傅担忧。

女孩以为他是害怕,拍了拍他的手,反倒安慰他道们藏得这样高,他们瞧不见的。”

桓熙父子瞧见谢安,果然面色大变,又见他只是孤身一人站在庭中,桓熙又惊又怒道:“谢老儿,你怎敢一个人来这里送死?”

谢安叹息道:“太后说得没错,果然自桓公仙去,桓家无人了。”桓熙不明所以,桓平忽然失声叫道:“父亲,你看屋顶上!”桓熙抬头一看,不知何时,屋顶上、墙头上到处都被黑甲兵士所围,密密麻麻,尽不可数。人人手持强弩,暗夜中瞧去,只见那冰冷的弩机闪过丝丝冷光。谢安大喝道:“还不跪下领罪!”

桓熙尚未言语,桓平忽然厉声道:“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说罢,竟向谢安冲去,力图将他擒住。谢安轻挥衣袖,屋顶上一支冷箭射来,正中桓平眉心,他身形倾倒,已是一击毙命。见儿子横死面前,桓熙本就不是胆大之辈,此时吓得肝胆俱裂,忙跪下道:“我愿领罪。”他既然跪下,桓家仆役也都丢了武器,跪了一地。

谢安轻叹一声,忽然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你道老夫为何不宣明旨,孤身而来?”桓熙抬着头,直望着谢安不明所以。谢安踱开几步,大声道:“放箭!”他话音刚落,只听“嗖嗖”数声,剑如雨落,庭院中桓熙等人,尽皆毙命。

只是一眨眼的工夫,满院子没了活口,若不是亲眼见到,司马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惊得面色煞白:“他……他……他们竟敢这样就把人杀了。”女孩奇怪道:“若不这样杀,还能怎样杀?”司马曜脸色沉了下来,却不言语。自然不能这样杀,就算是犯罪之人,也应当都抓起来,交由部议,三司会审,然后诏告天下,明正典刑。

这是谢太傅平日里最爱说的,赏罚是非,相与曲谬,无偏无党,王道荡荡。

这是生平第一次,司马曜很想跳下去当面问问谢太傅,平日里他教的那些君子之道、坦荡正途都到哪里去了?可他不能说,作为这个庞大帝国的尊贵无上的君王,他竟然只能坐在树杈上,眼睁睁地瞧见一场屠杀发生,望着满地的血污,他本能地觉得一阵反胃。

“你是第一次看到杀人?”女孩又问他。司马曜紧闭双唇,却不言语。丑脸少女忽地拍拍他的手,说道:“我小时候见过杀人,比今日杀的人可多得多。”她的手指白皙柔软,从月下看去,竟如玉石一般晶莹。司马曜与她年纪相仿,却不敢不顾忌男女有别,慌忙缩了手。女孩也不以为意:“那些坏人不仅杀了人,还在死人堆里一个个地翻看有没有活口,等确定所有人都死了,他们便放了把火烧个干净。”司马曜皱眉道:“天子脚下,谁敢这样作恶?”女孩忽然回头看他:“你知道天下有多大吗?”司马曜冲口而出:“封疆列土,四海八荒,俱是王土。”“那就是了。”这丑脸女孩的语声有些喑哑,“这天下这样大,皇帝老儿哪里管得过来。”

司马曜被她将住,竟寻不出话反驳,半晌方道:“你从哪里听来这些话?”

“你知道吗,死人投入火里,烧得劈啪作响,火焰幽幽地泛着绿光,那味道难闻极了。”那丑脸女孩坐在枝上,垂下的双足微微晃动,一下一下不知在踢什么,“那时我虽然年纪小,但那场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司马曜肃然动容:“这是你亲眼所见的?”女孩点头道:“那是自然。”

正说话间,忽听院子里又嘈杂起来,两人循声看过去,却见那庭院中的尸身已经都被兵士们清理干净了,屋门被打开,桓乔扶着新安公主从屋里走了出来,谢安正对她们说些什么,他们声音很低,隔得远了也听不清楚。只见新安公主再三对谢安行礼,好像正感激他的救命之恩。

女孩忽然指了指桓乔旁边那个小小的孩童:“你瞧见了吗?那就是六公子。”司马曜点点头:“是叫桓玄吧。”女孩道:“正是,你别瞧六公子年纪小,可他心肠很好。我被卖到府里时,管事们都嫌我丑陋要把我再卖掉,只有六公子瞧见我,说我眼眸有碧色是胡人,一定会牧马,让我替他养马,若不是有他这句话,我现在还不知被卖到哪里。”

司马曜道:“能不以貌取人,才是真正的名门气度。”那女孩说道:“六公子是个有善心的人,他一定会有好报的。”她又道,“你不是说认识公主吗,现在下去正好和公主说说你的事。”司马曜却摇了摇头,指着庭院道:“你瞧那些尸身都被人清理走了。”那女孩顿时醒悟过来:“他们不想让公主知道杀了人。”司马曜点点头,望向谢安的目光更是凝重。女孩说道:“咱们再等等吧,等他们都走了再去找公主。”

只见新安公主弯下腰,搂着桓乔和桓玄二人不住流泪,二人也倚在她怀中低声哭泣。过了良久,却见她松开了二人,对谢安点点头,在众人的簇拥下竟是跟着要走了。

那女孩低声叫道:“糟糕,公主要走了。”扭头看向他,“你不跟公主一起走吗?”

司马曜脑中急转,公主出降第一天,夫婿家就遭此惨祸,看来谢安这是要把公主带回宫去,交给两宫了。是下去露面,还是继续躲在这里,他迟疑了一下,又看了看这女孩,心想若是自己跟谢安回去倒是无事,只是依照谢太傅雷厉风行的做派,这女孩怕要性命不保,这一迟疑,他便没有下树。那女孩望着新安公主离去的背影,连道了几声“可惜”。

新安公主随着谢安走到门口,忽然几个人从外面闯了进来,为首男子颇是年轻,头戴幞巾,身着绿袍,腰间缠了银带。只见他对谢安低声奏报了几句。谢安还未说话,却听新安公主低呼一声:“什么?陛下不见了?”那男子抬起头来,正与公主四目相对,却见他目射寒星,剑眉入鬓,端然是一个美男子,司马曜瞧得清楚,这正是教他习字的太子詹事王献之。谢安亦是焦急,忙向公主道:“请公主先行一步回宫。”

新安公主面露焦色,连声问道:“陛下定会无事吧?”

“请公主放心,老臣这就派人寻找陛下。”谢安贯是果决之人,抬头一看,见谢朗等人虽跟着,但寻找皇帝都是用得上的,于是便对王献之道,“贤侄,你先护送公主回去。”王献之道:“臣定当效命。”他本就高瘦,行动间颇见翩翩,此时抬起头来,更见丰姿神秀。

新安公主留神向他打量一眼,心中暗赞了一声,面上忽地一红,倒有几分奇怪。

坐在树杈上的女孩也不由得赞了声:“这人真是俊朗。”

司马曜道:“这是王献之王先生。”那女孩脱口而出:“今夜竟这样有眼福,居然可以见到天下闻名的王七郎。”司马曜微微讶异:“你竟也知道王先生?”那女孩大是不满,白了他一眼道:“你怎这样瞧不起人,天下谁人不知道王家父子。”

王羲之诸子之中王献之最肖其父,王献之排行第七,时人皆称王七郎。司马曜最佩服的也是这位半师半友的王献之,从不直呼其名,只称先生。

听这女孩钦佩,司马曜心下自是得意,便说道:“王先生教我习字。”那女孩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目光果然不同:“想不到你竟是大名鼎鼎的王七郎的弟子,你叫什么名?”司马曜暗道一声惭愧,在宫中人人都以他为尊,想不到没有了皇帝的尊位,竟是因为王先生的弟子才让眼前这女孩高看一眼。但真实姓名如何说得,他略一思索,说道:“我叫昌明。”昌明为曜,这原是他的小字,外人多不知晓。

那女孩念了一遍,点头道:“这名字马马虎虎还过得去。”

“那姑娘的名字定然是不凡得很。”司马曜又好气又好笑,“敢问姑娘高姓大名?”

女孩眨眨眼睛,吐舌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司马曜又是怔住,皇帝问话,旁人回答都战战兢兢,还从没有人敢这样顶撞他。正在他愣神间,那女孩跳下树,拍拍手道:“好了,下来吧,人都走了。”司马曜扶着树干,慢慢地爬下树。

“在这里!在这里!”猛然间,他们听到有人的呼喊声,那女孩吓了一跳,明明瞧着谢安等人都走了,怎么又有人来。可司马曜却精神一振:“是秦敬。”

小黄门秦敬不知在哪里滚了一身的泥,显得狼狈得很,他抱住司马曜的腿,哭道:“陛……陛……主子……臣总算找到您了。”司马曜踢了他一脚,笑骂道:“你死到哪里去了,叫我好找。”秦敬抹了一把眼泪,一抬头看到那丑面女孩,顿时怒气冲天:“就是这个丑丫头……”那女孩一抽鞭子,作势要打他:“你骂谁?”秦敬吓得一缩,低头道:“姑……姑娘……”两人正拌着嘴,司马曜却瞧见秦敬身后还站着一个白发老者,他便过去行了礼,叫了声:“海西公。”那女孩亦看了过去,却险些吓了一跳。

因为从近处看,这人面容并不怎么老,瞧上去就是个中年人,只是一头白发苍苍,却如耄耋老者。这人正是海西公司马奕,他是哀帝的同母兄弟,当年也曾继位为帝,但只做了五年皇帝便被桓温废为海西公,另立了司马曜的父亲。海西公被废位后独居京中,也无子孙,向来不与人来往。

秦敬恨恨地瞧了那女孩一眼,对司马曜道:“小人被这姑娘追赶,只得翻墙逃了出去,本想回宫找人来接您,可宫门紧闭,守城人说今夜宫禁戒严,谁都不许出入。小人没有办法,在街上乱走乱撞,竟意外遇到了海西公。还是他认出小人,便来救驾。”海西公也未着官服,一抚短须:“今晚外面处处鸣更,又听报丧鼓,便出来看看。谁知遇到了御前……”司马曜咳嗽了几声,海西公顿时会意,说道:“……谁知遇到了秦常侍。听他说了事情原委……我……我便过来了。”

“多谢海西公。”司马曜拱手一礼,但欲言又止。望着他为难的神情,海西公何等通透,一望便知司马曜不欲让事情扩大,便说道:“私出宫禁,难免招人非议。我知道一条暗道可以回宫,倒是很僻静,不易被人察觉。”司马曜目光一亮:“是真的吗?”秦敬兴奋道:“海西公说这条暗道就在桓家里。咱们回去可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就在桓家?”司马曜将信将疑。却见海西公点点头,目光忽然扫过一旁的女孩,迟疑道:“这位姑娘是?”

“是我的一个朋友。”司马曜忙道。那女孩目中露出很是愉悦的神情,喜滋滋地站在司马曜身旁。她一双碧眸滴溜直转,忽然望向海西公道:“你是个很大的官吗?我有话要问你。”海西公哑然失笑:“姑娘但说无妨。”女孩问道:“桓老郡公死啦,这府里的人该怎么安置?会不会都被发卖?”海西公目光瞥向司马曜,含混道:“这……”司马曜忙说道:“你放心吧!这府里的人不会被发卖的。”女孩笑了起来:“那是最好。”海西公瞧见天色不早,忙道:“这些边走边说就是,请随我来。”

桓家这样大的宅子,寻常人走都要迷路,可海西公却很是轻车熟路,不多时就引着他们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里。这院子看起来尘封已久,院中植了一株高高的海棠树,此时花虽未开,但枝叶已繁。院中厢房的门虚掩着,地上已有薄尘,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住了。

海西公推开了屋门,顿时一股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司马曜他们连连咳嗽,可海西公却好像浑然不觉,信步走了进去。只见屋内陈设完备,厅正中是一张炕桌,左右各有数把椅子,都堆了厚厚一层灰。桌上悬了一幅画像,画里是位妙龄少女手执一枝海棠花,回头探看,巧笑嫣然,画上也无题跋,唯有落款处有一方小印,秀雅玲珑,隐约能分辨出是“居蘅”二字。司马曜随王献之学书已久,自是此中方家,他看了一眼便觉得画、印平平。可海西公却站在桌前抬头望着这画,竟有些出神。

那女孩在司马曜耳边轻声道:“这好像是桓家小姐的屋子。”海西公回过头,讶异道:“你竟认识桓家小姐?”女孩没想到他耳力这样好,忙道:“我也不认识,只是听府里的人说起过,这院子是桓家大小姐的,平日里谁也不许过来。”秦敬插口道:“可是桓公爷的长孙女?”司马曜心想,适才见到桓乔,看起来才不过刚刚及笄,这屋内陈设瞧上去却很有年头了。

果然海西公摇摇头,简促道:“不是。”

他走进左手的屋中,里面靠墙是一张檀木拔步牙床,床边有一排樟木大柜,海西公一扭柜上的漆金旋钮,只听“吱呀”一声,好像地下有机关移动的声音。司马曜他们几个面面相觑,却见海西公蹲下身来,在柜前的地上敲了敲,这房内地上都铺着尺余见方的乌砖,那女孩不明所以,可司马曜一看便知,这都是长州出窑的金砖,与宫内所用御制无异,只是尺寸略小些。这种砖烧制极其费事,细腻坚硬,铺墁断然无孔,敲之如金石之声。

海西公伏在地上一一敲遍,果有一块响声不同,他双手使力一推,这砖块松动,便抬了起来,顿时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从旁向洞口望去,一层层的石阶蜿蜒而下,竟不知这地道有多深。

“就是这里了。”海西公先跃一步,在前引路道,“请随臣……随我走吧。”司马曜反而有些迟疑,想起了谢太傅平素里的话,君子不可立于危墙之下。秦敬不知他的心思,催促道:“主子,快走吧!若是被两宫知道消息,明日便不好交代了。”司马曜想起褚太后的脸色,不由得心里发寒,他点点头,刚想迈步,却转头对那女孩道:“姑娘,你走前面吧,我在你后面有个照应。”

秦敬大是讶异,鲜是听闻皇帝这样客气与人说话。谁知那丑面女孩退开数步,摇头

道:“我不跟你们去了。”司马曜有些着急:“这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那女孩道:“我只是一个下人,不会有人为难我。”无论司马曜怎么苦劝,女孩只是摇头不应,说道:“我在这里住了多年,不想离开。”

海西公清咳一声,说道:“既然如此,还请姑娘等会儿替我们关好这地道入口,并保守好这个秘密。”那女孩一口应承:“请放心吧!”司马曜见此,只能悻悻地跟着海西公下了地道。三人走出几步,眼见那女孩在外面拾起地砖便要封好入口,司马曜忽然转过身来,对那女孩道:“还未请教姑娘高姓大名,”他怕被这女孩再次奚落拒绝,又补充道,“姑娘今日几次相助,若知晓姓名,日后好思报答。”

这次女孩没有奚落他,笑着吐了吐舌头:“我叫娀英。”

“娀英,”司马曜轻轻念了两遍,目光中透出一丝熠熠,赞许道,“果然是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