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曜心知他是敌不过了,便故意激怒引开那女孩,好让自己脱身。好在这女孩也只是三脚猫功夫,两人看来还要纠缠一阵。他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右脚,却见伤处又肿高不少,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可若夜探乌衣巷这样的有趣事出师不利,刚出门就打退堂鼓似也不妥,他咬了咬牙,分辨灯火方向,一瘸一拐地向院中走去。
后院最深一处正堂内,用屏风隔出内外两间来,外间里丝乐不绝,司马曜沿窗缝一看,只见几个宫人或笙或琵琶,轻拢慢捻,琴声切切,盖住了内间里偶尔传来的几声压低的咳嗽声。他一听到这咳嗽声,不由得心头一震,这声音何等耳熟,正是战功赫赫的南郡公桓温。他向北挪了几步,恰有扇小窗没关严实,透出灯火来。他向内望去,却见内间只摆了一张束腰牙条的弥勒榻,榻旁有个身着白衫的少女手里捧着一个黑釉碗,此时只能看到她的侧脸,但也能看出是一位容貌颇俏丽的佳人,只见她眉头微锁,轻声道:“祖父,把药用了吧。”那榻上卧着一个满脸病容的老者,双目微闭,须发半白,额上皱纹密布,形容枯槁。司马曜不由得一呆,才半月不见,昔日里指点朝政、飞扬跋扈的桓温,竟然病成了这个样子。
忽有脚步声匆匆而至,绕过屏风,径直向内间行来,为首那人面白无须,头戴通天冠,在一身狮子滚绣球的织金红裳的映衬下,着实是个潇洒漂亮的新郎官。司马曜一望便知,他便是今日荣尚公主的新任驸马桓济了。那少女见他进来,站起身来,方见她身量颇高,约莫十六七岁,只听她招呼了一声:“二叔。”司马曜恍然大悟,要说桓家的事,他自幼便常听宫人聊起。
桓温年轻时得尚南康公主,但公主于子嗣上甚是艰难。桓温的长子桓熙是侍妾所出,婚后十余年,公主才诞下次子桓济,后又诞了三子,俱都夭折。公主伤心之余,不到四十岁便病故了。公主亡故后,桓温又纳了几房妾侍,过了天命之年才生下幺子。听人说这个幺子名叫桓玄,今年只有七岁,虽是侧室所出,却聪慧无比,京中素有“神童”的美誉,只是司马曜还从未见过。
到了孙辈,如今只有桓温的长子桓熙有所出,有一儿一女。想来这少女便是桓温的孙女了。李太妃常在自己面前夸赞桓家姑娘今年刚刚及笄,如何温柔美丽,他少年心性,并不放在心上,今日一见,大约是年龄相仿的缘故,这少女的举止气度竟和大姐新安公主有些相像,不免有几分亲切之感。
再看桓济脸上毫无半点喜色,满脸张皇地跪在地上,颤声道:“父亲,父亲……大事不好。”
榻上的桓温本闭目静静听着外面的丝乐声,此时霍然睁开眼:“何事?”桓济见桓乔在侧,却踟蹰不肯言语。桓温便道:“乔儿,你去给祖父将酥酪端来。”这是支开她的意思。桓乔不敢违背,谁知她没有从正门退出,却从桓温身后屏风处转了出来,大概这边通着小膳房。
司马曜正躲在屏风后偷望,哪里躲避得及,正与桓乔撞了个正着。桓乔大吃一惊,正欲呼喊,司马曜眼疾手快赶紧捂住了她的嘴。她惊恐不定地望向司马曜,只见对方是个衣衫普通的少年人,只是目中流露出一丝央求的意味。与此同时,桓温听到动静,问道:乔儿?”
司马曜大急,忙小声道:“我从宫中来,乃是侍候公主的人,不小心走错了,还望姑娘海涵。”
桓乔瞧见他的目光真挚,心念一动,忽然想起了祖父书房里的一幅画像,她面上顿时和缓几分,应声道:“无事,只是崴了脚。”
桓温以为她故意拖延,不悦道:“快去端来。”
司马曜将她的手握了握,在她耳边轻声道:“帮你听着。”不知为何,桓乔面上一红,点点头,径自去小膳房了。
听得桓乔脚步走远,桓济方道:“父亲,大事不好,大哥不见了。”
“唔?”
桓济哭丧着脸道:“不只大哥不在,平儿也不知哪里去了,府里管事说今日午后大哥和平儿就让人备了马鞍,说是要去广陵找叔父带兵入京。”
司马曜悄悄望去,却见桓温面如严霜,低声道:“休要胡说八道。”
“父亲,儿子说的千真万确,”桓济道,“只因父亲病着,儿子才不敢声张。其实我大哥一直有不臣之心,又忌妒是我得尚公主,恐怕内心早有不满。这些日来见父亲病重,他们往广陵暗地里送了多少信去。这一次定是要谋反,却把父亲置之不顾!”
他话音未落,桓乔却端了羊酪回来,司马曜见她面色巨变,赶忙要阻拦她,刚低低说了一句:“别忙,听他说完。”桓乔却抬起头来,目光中露出一丝决然的神情,摇头小声道:“事关我父兄安危,恕我不能忍耐。”说罢,只见她奔了出去,手中的黑釉碗摔在地上,羊酪溅得她半幅雪白的衣裙尽污,她也来不及顾上,只跪在地上哭道:“祖父,父亲和大哥不会违抗您的话。这定是谣传。”
桓济不料被她听到,斥道:“小妮子知道什么,你父兄都是狼子野心。”
桓乔气得浑身发抖,忽然仰起脸来,瞪着桓济咬牙道:“诛心之论空口无凭,二叔说我父兄忌妒,那二叔何不是日夜防着长房?若不然,为何让您的乳娘向宫里通了消息求娶公主?”桓济被她说中心事,脸上一黑,骂道:“你这小蹄子赤口黑白……”
司马曜熟知桓家事,听到这里便再明白不过了,不免佩服桓乔的胆识。须知自南康公主病故后,桓温决意让次子桓济袭爵。这次新安公主下降,为了安抚长子,听说原本桓温是奏请让长孙桓平尚主。褚太后与南康公主过去交好,某夜忽得一梦,南康公主泪流满面地说不忍看侄儿娶亲在叔父之前,太后便做主让公主改尚了桓济,如今看来这个变故还另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都住口!”桓温面色微变,忽然开口道,“公主到了没有?”
桓济不敢造次,恨恨道:“公主的车舆还在府外,理应由大哥身为仪官奉召接驾,可这会儿却找不到大哥了。”桓温万万没想到儿孙平日里私下这些阴暗勾当,已是双手冰凉,气得呆了。但他终究是身经百战之人,一生经历过多少惊风骇浪,这时身上一颤,冷静了下来,吩咐道:“去把玄儿叫起了。让他去迎公主的车舆。”桓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让小六去?”桓温冷笑一声:“若不让小六去,今日的危局何解?人家就等着桓家的今日呢。”
司马曜在窗外听得清楚,想来小六就是桓温的幼子桓玄了。公主下降,必须要有叔伯作为仪官唱礼,桓熙既然找不到,就只能桓玄去了。但桓温口中的“人家”指的是谁?他一时琢磨不透,不由得愣住,等他回过神来再看室内时,却见桓济已经走了,桓乔哀哀哭泣道:“祖父,乔儿愿以性命担保,父亲和大哥不会做对不起桓家的事。”
“你适才和谁说话?”那桓温闭着双目,神气渐渐松弛,小声问道。司马曜一惊,只怕桓乔要说出实情,却见桓乔目光往屏风后一瞥,很快便低头道:“没有谁,只是外间送茶水的下人。”桓温也不追问,他的面上显出疲惫和凄哀,仿佛乏透了,缓缓摇头道:“罢了,你也不用为你父兄求情了,谁的账自是记在谁的头上。”桓乔又骇又怕,却不敢违背祖父的旨意,身上微抖,伏在祖父榻旁小声抽泣起来。司马曜瞧了一会儿,见桓温不再说话,眼角晶莹闪耀,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司马曜心里到底记挂着姐姐新安公主这会儿该入门了,便又摸索着道路慢慢向前院走去。
刚走过一重院子,见着远处有一扇垂花门,他便觉得脚踝肿疼得已寸步难行,此时听到鼓乐声从前面传来。只见这里张灯结彩,鼓乐齐鸣,许多人都围在院中,好不热闹。他强撑着找了棵树靠着站立,这一片都是府中的下人围着看热闹,倒也无人留意他。眼见着一顶朱红的大轿由远及近,慢慢停在廊下,却听一旁的人们七嘴八舌道:“六公子出来了。”他凝神一看,果然有个小小的孩童着一身簇新的朱红褂袍,头戴朝天冠,站在那垂花门下,远远看过去还没有门口的石狮子高。正此时,便听那孩童清脆的童声朗朗道:“……公主幼挺幽娴,地唯懿戚,锡以汤沐,宜加徽号,式见旧章……”
这正是出自司马曜的手笔,听他念着自己拟的诏书,司马曜心里不由得有几分得意,须知一向文笔最是潇洒的王先生覆奏时,也摇头晃脑地读了几遍,说:“陛下文字骈俪,大有长进。”他一出神,便没留意周遭变化,却听有人厉声在他背后小声呵斥道:“聆听陛下圣谕,怎不跪下?”
司马曜这才回过神,却见周边的人都已乌压压跪了一地,偏自己孤零零站着,煞是显眼。训斥他的人约莫是个管事的,留着两撇八字胡,皱眉瞪着他。司马曜无奈,双腿弯了弯,这腿平日里只跪过爷娘,几时要跪旁人。那管事的忽然起了疑心:“你是哪个院子里的?怎么平日里没见过?”司马曜垂着头,正寻思怎么应对,忽听身后有个女孩的声音道:“董管事,这是马厩新来的小厮,专为六公子驯养照夜玉狮子的。”司马曜回过头,只见是适才那位丑面女孩,不想她竟然出面为自己解围。
这董管事平日里多在前院,极少去马厩,“哼”了一声,却对那女孩皱眉道:“小胡姬,快回后院去,今日是大喜的日子,别让大老爷看到你生气。”那女孩吐了吐舌头,向那董管事点了头,一扭司马曜的胳膊,便拖着他往后院走。司马曜虽然不愿,却不想弄出太大动静,只得跟着她。董管事见他俩走远,这才沉下面孔,对一旁的护院道:“把后院的门锁起来,世子爷吩咐过,今晚一点差错都不能出。”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插曲,除了不远处宣诏的桓玄不易察觉地向这边望了一眼,几乎无人注意到这样偏僻角落里的小动静。
耳听着前面的鼓乐声越来越远,那女孩走得甚急,司马曜觉得足伤越发痛了,却忍痛不肯呼出声来。那女孩终于停下脚步,司马曜见此处小院倒是僻静无人,他到底是偷偷出宫,此时耽搁了几个时辰,心里不由得有些暗暗发急,偏偏又摆脱不了这女孩,他向四下看去,却哪见秦敬的身影。那女孩瞧他神情,伸手扣紧他的手腕,说道:“你不用找你那个同伴了,他打不过我,只得逃跑,说要去搬救兵来救你,你现在是我的人质了。”
司马曜被她说破心事,无奈只得道:“姑娘,望你高抬贵手。”那女孩却道:“哪有那么容易,按照我们鲜……我们的规矩,你要么打过我,要么做我的奴仆。”司马曜奇道:“你是鲜卑人?”
建康城里多有西域来的突厥人、大食人、沙陀人,这些胡人自汉时便与长安通商,很多人都在汉地娶妻生子,辗转又到建康,已有数代。他们与汉族女子通婚,所育后人多是黑发白肤,唯有一双眼眸偶尔碧色,常有贵族买回做仆,引以夸炫豪富。这女孩的汉话颇是流畅,听起来与汉人无异,眸子里也有淡淡的碧色,又听那管事叫她小胡姬,司马曜只道这丑面女孩也是桓家买的胡仆,却不想她竟是鲜卑人。
女孩一时语结,她上下打量着司马曜,疑惑道:“你怎么知道?”司马曜年纪虽轻,但继位却已有七八年了。鲜卑、匈奴、羌人久与汉人为敌,在建康极鲜见到,如今虽休战数年,但历来朝使往来,他自是听熟了各邦习俗,但这些却不足对这女孩言明,他便说道:“我有个……朋友,是鲜卑人,听他说过这个规矩。”女孩一双乌溜溜的眼珠盯着他看了看,半信半疑:“你真有个鲜卑朋友?”
司马曜脑中灵光一闪,热络道:“当然,我那位鲜卑朋友复姓慕容,与我最是交好……姑娘与他既是族人,何不看在他的面上今日便放了我,也不用比试什么了。”
“你那朋友竟然姓慕容?他叫什么名字?也是从北边来吗?那我问你,他可认识一个人?”那女孩连珠炮似的问道,目光中露出一点光亮来,从暗夜中看来,如寒星熠熠。司马曜瞧着她的眸子,一时竟有些怔住。“咳,到底认识不认识?”那女孩见他不答,有些不耐烦。
“我并不认识姓慕容的人。”司马曜只得实言道,“本想是撒个谎,盼你手下留情。”
“你这人狡猾得很。”女孩目中却流露出一点失望的神色。
“你想找什么人?”不忍见她这样失望,司马曜又道,“我认识不少胡人,可让他们去打听。”
“不用了。”那女孩冷冷哼了一声,说道,“哼,你这人不老实,我信不过你。”女孩见他不言声,便道,“你又在想什么鬼主意?”司马曜定了定神,说道:“好,就按你说的,你要比试什么?”
女孩极是自信:“拳脚、兵刃,你任选一样来比。”
司马曜一指自己的跛足,摊手道:“我腿上伤了,不便施展拳脚;平日里我只使双股剑,今日出来得匆忙,也没有带,如何和姑娘比试?”这丑面女孩往他腿上看去,却见他的右足果然肿了一块,隔着靴子也颇明显,这时与他比武确实有点胜之不武,女孩一呆,说道:“那你要比试什么?”司马曜慢慢地扶着一旁的桃树靠着站立了,说道:“诗文作赋,随你挑选。”丑面女孩愣了愣:“我没念过几天书,不会吟你们汉人的诗赋。”她低头想了想,忽然说道,“那比画画也行。”
“这里没有纸笔,如何画画?”
丑面女孩伸手捡了根树枝,司马曜瞧见她手指如葱管,莹白似玉,倒是暗自称奇。却见她向地上的积雪划去,一边比画一边道:“就在雪里画。”她身形灵动极了,衣裙纷飞,恰如青蝶在雪中飞舞,司马曜一时不由得瞧得痴了。那女孩画完了画,却见他仍然呆呆地瞧着自己,不由得恼道:“你怎么不画?”
司马曜回过神来,略有些尴尬地低下头,这时细看却见那女孩画了一只羊在雪地上,她笔致粗疏,显然从未学过画,可这寥寥几笔却勾出了八分形象。女孩偏着头看着他,眼眸中透出一丝得意,这神情说不出的好看。司马曜心中一动,只觉她的声音悦耳若银铃,手指、脖颈皆白皙如羊脂,举手投足无不是一等一的美人风姿,可一张脸孔这样丑陋吓人,这真是造物不公。
她有些不耐烦,催促道:“怎么样,你认输不?”
司马曜也不言语,伸手接过那女孩手中的树枝,一手撑着桃树,信手便在雪地里涂画起来。他四岁发蒙,父亲为他请了名满天下的谢安教他诗文,又让颇具盛名的王献之教他习字,王先生除了擅书,一笔丹青更是出神入化。他以树枝为笔,提抹点摁,不多时雪地上竟活脱脱描摹出一个小女孩的样貌来,他笔致虽简,却注入了神韵,只见那雪画上的女孩一手扬着马鞭,一手叉腰,偏偏头转了过去,好似俏皮地探看着身后,画的正是身旁这女孩。
那丑面女孩仔细瞧着这画,半晌方坦诚道:“你画得真好,是我输了。”她是个爽快之人,既然认输,倒也不为难司马曜,将手松开,说道:“你有什么要求,我可以答应你。”司马曜就手以树枝为拐杖,向她道了声谢,问道:“还请姑娘指教,如何能够出去?”那女孩侧头想了想,说道:“后院马厩边的柴房里有个小门,平日运柴用的,倒也没人看着,我们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