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零露瀼瀼(2 / 2)

乌衣巷 知夏 5583 字 2020-08-13

洪亮眉毛一挑:“他就是王献之?”娀英极是得意:“那还有假,我有个好友认识他,亲口告诉我的。”

“是你那个小朋友?”

娀英笑了笑:“是呀,就是昌明告诉我的。”

洪亮反复念叨了两声:“昌明,昌明。”

娀英奇道:“你认识昌明?”

“不认识。”洪亮一笑,意味深长道,“我只是觉得,你这位好友的名字挺别致。”

娀英的注意力又回到王献之身上,她不住地回头去看,笑道:“王公子和他的妻子感情真好啊,这么难舍难分。”洪亮却道:“我瞧这女子不一定是他妻子。”娀英冷哼一声:“你又未卜先知了?”

洪亮嘴角滑过一个讥讽的弧度:“还要卜才能知?你知道王献之的妻眷是谁?”

娀英低头想了想,摇头道:“总之都是有名的世家出来的姑娘。”

“那就是了。”洪亮不屑地说道,“你什么时候见过世家出来的大小姐,回娘家要来这种野渡口坐小船?”这次娀英没有反驳,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好像洪亮这个人分析得有那么点道理。只听她说道:“你先别忙走,我想看看他们说些什么。”洪亮又有些不屑地瞧了她一眼,想说些什么却咽了回去。娀英白了他一眼,说道:“好啦,我知道你想说我爱管闲事。但你看这女子哭得这么伤心,是不是王公子亏欠她了?我们偷偷听清楚了,也好帮她伸张正义啊。”说罢,她拉着洪亮悄悄地站在了一株树后,目不转睛地向王献之的方向看去。

只见那女子到了岸边,抽抽泣泣地对王献之道:“我走之后你要好好保重身体,照顾好孩子……”

一言既出,娀英“咦”了一声,看向洪亮,小声道:“你不是说他们不是夫妻吗?”

洪亮也是怔住了,难道这女人真是王献之的妻子?这次洪亮真的猜错了,王献之送别的这个女子确确实实是他的原配妻子郗道茂。

前朝名臣郗鉴,官拜安西将军,任尚书令,在元帝时期,可是举足轻重的人物。郗鉴的儿子不太有本事,郗家渐渐没落下来,好在郗家的女儿相貌都十分标致,不仅郗鉴的女儿嫁给了王羲之,郗鉴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孙女,人称大郗、小郗。

有了姑姑这层关系,郗道茂十六岁时便嫁给了表弟王献之,夫妇俩琴瑟和谐,甚是恩爱,又诞下了一个美丽的女儿玉润,虽然年龄尚小,却冰雪聪明,深得全家喜爱。

但最近,王献之和郗道茂夫妇很是头痛。自从三年前与新安公主有过一面之缘后,这位公主不知何时起对王献之悄悄种了情根。近来公主又受了选驸马一事的挫折,不知怎的竟三天两头地传王献之入宫,有时是学字,有时是学画,总有百般理由。一时间风言风语,宫内外皆是。而王献之本人更是为难,每次入宫,公主不是求他题写扇面,就是赠他亲手缝制的香囊、帕子,面对公主的款款深情,他心里哪有不知?旁人觉得是天大的福气,可是有妻有女的王献之却躲之不及。新安公主近来几次传他入宫未果,竟然招郗道茂入宫去,言辞闪烁,又与她姐妹相称。

郗道茂一头雾水,回来便告诉了王献之。

王献之一听公主召见夫人,顿时担忧更甚,便向妻子道出了实情,直言若公主再这样逼迫,索性辞官便是了。

郗道茂哭了几场,但她好歹是个识大体的女子,想了又想,决定先回江州老家避避,等过了这阵风头再说,想来公主找不到郗道茂,时间长了也只能作罢。夫妇俩商量好,这原也不是光彩之事,便从野渡口悄悄走便是了,免得招人讥笑。此时夫妻俩闲话了一会儿,娀英和洪亮在旁听着,约莫也明白了多半。娀英勃然大怒:“这公主好没道理,怎能抢人夫君?”

洪亮忙道:“你噤声,被他们听到可不好。”

娀英气呼呼地说道:“人家夫妻恩爱,本来和睦。她横插一杠,是何道理?难道就因为她是公主,什么都得由着她来吗?”洪亮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小声道:“你小声点,被人听见可丢脸了。”

岸边的王献之夫妻浑然不知有人在旁窥伺,只见郗道茂泪水涟涟,哭道:“七郎,玉润还小,不太懂事,你让乳娘好好照料她。若她哭闹要找娘亲,就把她送到谢家她姨娘那里去住几天。”王献之亦是伤心流泪:“茂姐,我会照顾好女儿。等再过段时间,我定和陛下剖明心迹,一定回绝了公主,到时候定把夫人接回来。”郗道茂心下更酸,又恐他惹祸,忙叮嘱道:“七郎,天家威仪不可伤,公主自幼娇生惯养,公子万万不能得罪于她,要徐徐进言。”王献之连连点头,泪水哪里止得住。娀英远远看着,心中感动,也轻轻用衣袖拭泪。

洪亮早已不耐烦了,一哂道:“我还有事,先走了,你要看就留在这儿看吧。”

娀英见他大步流星地往前而去,气得一跺足,骂道:“这人就是无礼之辈,枉亏昌明还说他是个人物。”但也无可奈何,只能快步去追他。

那边王献之夫妻俩难舍难分,正说话间,却听岸上有人疾呼道:“姐姐,姐夫。”两人回过头去,却见是谢朗和小郗氏夫妻来了。小郗氏虽然嘴上厉害,但到底姐妹连心,哪里忍得亲姐受辱,哭道:“阿姐,你可要早点回来。”郗道茂看见妹妹,忙含泪嘱托道:“适才同你姐夫说,若是玉润不乖,就送到你那里和固儿、汤儿做个伴。”小郗氏瞧见王献之,啐了一口:“呸,姐夫平日里说得和我姐姐情比海深。今日遇了事,却这样缩头缩脑,悄悄儿地将我姐姐送回家,遮遮掩掩,像何样子?难道你们不是正经夫妻?还怕个什么?”王献之被她数落得哑口无言,郗道茂忙道:“好妹妹,这事不怪你姐夫。是公主相逼太紧,唉!你姐夫也是迫不得已。天家和婆家都是要脸面的。”

小郗氏却啐道:“脸面,脸面,姐姐整日里就是贤淑太过,为了他人脸面,生生将自己的脸面折腾得没了!”

谢朗见王献之夫妻尴尬,忙拉了小郗氏一把:“好了,你总说舍不得你姐姐,说好了来送行的,哪有你这样连珠炮似的说个没完,还让不让人家夫妻告别了?”

小郗氏哪里理他,抬眸看向王献之,咄咄逼人道:“姐夫,今日我和夫君做个见证。我姐姐嫁入你们家多年,侍奉公婆并无过错。是去是留,还请姐夫给句准话。”

话都说到这个分上,王献之怎能不表态,只见他正色道:“我王献之以这大江为誓,若我有负于茂姐,我便沉于这大江之中,任万鱼啃骨,尸骨无存。”

“夫君!”郗道茂又是感动又是伤心,紧紧和王献之双手交握在一起。但送行终有别,任是二人依依不舍,郗道茂还是含泪登船,在目送中远行。瞧着这场景,小郗氏哪里还忍得住,帕子捂住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谢朗在旁有些尴尬地清咳了两声,插言道:“过几日我要去趟京口,到时候等我回来,我就动身去江州把大姐接回来。”

小郗氏一惊,抬头道:“你去京口干什么?”谢朗含混道:“办点差事。”王献之没有听他们夫妻的话,他看着夫人所乘的小船越漂越远,他忍泪转过头去,看着江面上桃花送流水,一时哽咽,竟连话也说不出。

与此相距不远的城中乌衣巷内,桓家的大宅里,桓乔身边的大丫头倚梅却也正在说这事:“姑娘您说好笑不好笑,公主殿下选驸马,什么名门俊秀都不嫁,独独看上了有了家室的王献之。唉!王公子再风流倜傥,却是有妻有女的人,公主这可不是惹人笑话吗?”

桓乔却是一哂:“有谁人敢笑她?她是公主,想要什么不能得到?”倚梅不由得撇撇嘴:“难道她过门,和人家原配夫人做平妻不成?”

“怎么会做平妻?以公主的高傲,定是要人家原配下堂的。”桓乔站在绣床前俯身细细选着几匹绸缎的绣样,偏头笑问道,“莫说别人家的事了,你替我瞧瞧,这几匹料子,哪个颜色正些?”倚梅是个活泼的,立马转了话头奉承笑道:“要不怎么说广陵的绣样好呢,就这艳艳如日头一样的缎子,满建康就找不出一匹来。奴婢瞧着几件都好,我们姑娘穿在身上真如凤凰一般。”

桓乔笑着嗔她:“就你饶舌,去看看那小胡姬怎么样了,再把叔公从广陵递来的料子也拣两匹赏她。”倚梅便有些不高兴:“那小胡姬有哪里好,生得跟个丑八怪一样,奴婢就想不明白,怎么宫里就巴巴地抬举了她跟着姑娘进宫去。”桓乔想起宫里传出的话,心里也是一沉,她也不明白李太妃为何偏偏点了这么个丑陋的养马胡姬去宫里,没得让她丢脸,但她不肯在倚梅面前失态,只说道:“去提点着她些,到了宫里切勿失态,丢了府里的脸面。”

桓乔的乳母吴氏也在旁边,她本不作声,见倚梅出去方插口道:“你真要带那丫头入宫去?”桓乔叹气道:“太妃娘娘的旨意,怎能不带?”吴氏目光一闪,却说道:“姑娘可知道当今太妃娘娘的出身?”桓乔迷茫地摇了摇头:“说是出身并不高贵,但好像还与我娘是远房表姐妹。”

吴氏嘴角一撇,笑道:“呸,她是个什么出身,与我们夫人能算哪门子的亲戚?”见桓乔错愕,吴氏微顿,压低了声音道:“先帝的原配早逝,从前先帝在潜邸时,真正当家做主的是侧妃徐夫人,闺名叫作简姬,那才是真正的名门闺秀,相貌又美,是我们夫人正儿八经的表姐妹。”桓乔目光一闪,掩口失声道:“那怎么说李太妃是……”吴氏摇了摇头夫人一连四个儿子都没有养活,生了两个公主,却也只有一个长大了,便是如今的新安公主。先帝年岁渐长,却无子嗣,徐夫人很是愁虑,便选了许多美貌姬妾,也都无所出,徐夫人便同我们夫人私下里哭诉,说恐是要绝后了。”

桓乔听得一脸迷茫:“我怎么全然不知?”吴氏叹了口气:“那时候姑娘还在夫人肚子里,哪能知道这些,便是夫人的样貌恐怕姑娘也都记不得了。”桓乔双目一红,她三岁丧母,确实不记得娘的样子了。吴氏又续道:“那时候我们大公子刚满三岁,伶俐可爱,夫人又怀上了姑娘,徐夫人看在眼里很是羡慕。我们夫人与她姐妹情深,便偷偷告诉她开善观里有个道人看相极准,曾断言我们夫人儿女双全,让徐夫人也找他去看一看。”桓乔追问道:“那徐夫人去了没有?”

吴氏叹了口气:“若是不去倒好了,就是去了反而生出一桩祸事来。”她顿了顿,说道:“那道人看了徐夫人,说她命中留不住男嗣。徐夫人还不死心,请他去府里相看。那道人见了先帝,称了声奇,说先帝是金龙贵命,命里还有子嗣,只是非一般人能养得住。先帝那时还是王爷,说他金龙贵命岂不是要篡位?先帝吓了一跳,让人赶这道人出去。但徐夫人怎会善罢甘休,她还是偷偷让道人去府里一一相看,那道人见了先帝的姬妾,都是摇头,说先帝之子必须要相貌丑陋出身贫贱之女才能养活,他瞧来瞧去,忽然瞧见徐夫人身边一个洗衣的粗使丫头,竟双目一亮,说这丫头便是能为王爷生出子嗣的人,还说她将来生下的儿子也是金龙之命,比先帝更金贵。”

桓乔瞠目结舌:“这……这洗衣的粗使丫头便是当今太妃了?”吴氏点点头,叹气道:“那还有假。徐夫人一心为子嗣考虑,便扶了那李丫头为通房。李丫头还有个哥哥叫李四的,是府里杂扫院子的,也抬举到王爷跟前侍候笔墨,谁想得到如今也是正经国舅爷了。”桓乔一惊:“就是这次收了我们万两黄金的李国舅?”吴氏不忿道:“正是此人。想当年他也是受过我们府上大恩的,谁知他毫不记恩,竟然还勒索一番。”桓乔默然无语,她为了进宫待选,走投无路之下,只得使人用重金收买李国舅,想不到内里还有这层渊源。

吴氏顿了顿,又道:“但这李丫头也真争气,王爷对她并不咋地,统共没去她那儿几次,她便有了身孕,第二年开春,竟也生出一个小公子来。徐夫人喜极了,后来同我们夫人说,小公子出生那日,正是黎明破晓,天边刚露出一朵红云,小公子便呱呱坠地,哭声震天动地,王爷大是高兴,说这孩子生有异象,便起名为‘曜’,又取了个小字叫作昌明。”桓乔脸一红:“这小公子就是今上了。”

吴氏望着她,温柔地笑道:“是啊,那会儿姑娘和小公子同抱在襁褓中,姑娘只大两岁,真真如一对金童玉女,徐夫人同我们夫人说结个娃娃亲吧,我们夫人欣然同意,两位夫人交换了一对龙凤玉佩,引为信物。所以姑娘您的婚事,是那会儿就定下的。”桓乔摸了摸胸口的那块玉佩,心神荡漾,半晌方转过神道:“那您怎么说是一件祸事?”

“那小公子被先帝爱如掌中之宝,珍视异常,便交给徐夫人负责教养,等到大了些,又亲自带在身旁教导。”吴氏想起往事,摇头道,“等先帝登基后,小公子顺理成章成了太子,这时候便有了麻烦,徐夫人陪伴先帝多年,封为贵妃,那个丫头出身虽低贱,却是太子生母,也封了妃位。先帝虽宠爱太子,却将嫡庶分得很清。这李妃运气甚好,不多久又有了身孕,生下了如今的琅琊王,这时李妃连生两子,又该晋位,先帝反复思虑,最后决定晋李妃为贵妃,将徐夫人扶为皇后。”桓乔听到这里,忍不住插口道:“先帝真是重情重义之人,并不宠妾废妻。”

“是啊,”吴氏说道,“先帝的确是极仁厚之人,但可惜徐夫人无福,她自觉无所出而立后,名不正言不顺,又见李妃再生皇子,更加郁郁寡欢,竟然一病不起,在晋位前夜便病逝。先帝悲痛莫名,追谥为简文顺皇后,但时隔不久,先帝大抵伤心过度,便也驾崩了。后来的事姑娘便知道了,今上以冲龄继位,褚太后摄政,李氏晋了太妃。唉!你说徐夫人辛苦操劳一世,岂不是都为他人做了嫁衣?”

桓乔肃然而惊:“乳娘,您的意思是……”吴氏点点头,直视着她,提点道:“老话说得好,防人之心不可无。别看是身边的粗使丫鬟,有朝一日也能越过主子,飞到天上去。”

“我明白乳娘的意思。”桓乔迟疑道,“可那小胡姬相貌丑陋得紧,就算入宫也不打紧,陛下断不会喜欢她。”

“李太妃的相貌何尝不陋?与徐夫人相比简直就是天上地下。”吴氏依然忧心忡忡,“姑娘您是千金之体,生来就是要做皇后娘娘的人,您可万万不能掉以轻心,叫别人捡了便宜去。”

又过了三个月余,等到大朝议的时候,果然议起立后之事。司马曜记得李太妃的吩咐,便提出立桓氏为后,谁知群臣们皆有非议,当先反对的正是太尉曹全,他直言道,桓家是有谋逆大罪的,虽然陛下宽宥,但怎能选罪人之女入宫,更别说立后了。有了曹全的发话,众臣纷纷进言,司马曜无奈只得退朝。李太妃收了国舅的好处,闻状愈发焦急,几番让人传召皇帝,但司马曜也拿不定主意,只派人回话让太妃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