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到了掌柜店中,娀英说明原委,常掌柜父女很是同情陈十娘的处境,一口应允让他们母子留下来。那年轻人又从怀里摸出一锭银两,交给常掌柜,嘱咐他们好好对待陈十娘母子。常掌柜执意不肯收,她女儿阿贞更说道:“只要是英姑娘带来的人,我们都会好生对待的,何必客气。”那年轻人执意留下了银两,陈十娘又喜又愧,忽而跪在地上:“斗胆请问恩公姓名,妾身今后定为恩公立个长生牌位,日夜祷叩。”“休要客气,我姓洪,名亮,家中行三,”那年轻人瞧了一眼司马曜,含混说道,“叫我洪三便是。”“原来是洪恩公。”陈十娘千恩万谢,搂紧了孩子泪流不止。
经此一番折腾,不觉已至亥时。几人在巷口分手,司马曜追问道:“洪三公子,你家住何处,我们送你回去。”那洪亮却只拱手一揖,说道:“萍水相逢,有缘再会。”
娀英面露不悦:“这人无礼得很。”司马曜却不以为意,他望着洪亮飘然远去的背影,不住地夸赞他的侠义有为、仗义疏财。娀英却不喜此人的目中无人,说道:“什么英雄人物,我看他眼睛快要长到天上去了。”司马曜摇摇头,悄悄告诉她,这洪亮衣饰虽然简陋,但瞧着他背上有刺青,恐怕不是寻常人,言语中大有深恨不能结交之意。
娀英瞧了他一眼,不屑道:“我瞧你这样文弱,倒不像是个和草莽人物结交之人。”
司马曜一怔,方笑道:“屠狗辈中不乏仗义之士,读书人中却多负心之人。”娀英大大的眼睛眨了眨:“真的吗?我还以为读书多的人更加讲理呢。”司马曜苦笑一声,心道朝堂之上哪个不是饱读诗书,却真有几个讲理之人?都是清谈,清谈误国啊。他心中虽这么想,却不会对娀英说这些话,只笑道:“一个人讲不讲理,看他的品行,和读书多少没关系。”
“你这话同我舅舅说的一样。”娀英脱口而出。司马曜笑道:“你舅舅这话说得有理,他定然也是个讲理的人。”
两人一边闲聊一边往南郡公府的方向走,刚回去便见海西公守在地道口,司马曜倒是一惊:“海西公怎会在此?”海西公弓着身子,看到娀英在旁,便说道:“我来接您回去。”娀英与海西公见过几次,也算熟识,当下点点头,便将他们送入地道,又细心掩好了地道的入口。
等到了地道之中,海西公这才低声道:“陛下离宫太久,太后和太妃几次派人传话,秦常侍吓得没了主意,只得让老臣想法子糊弄过去。”司马曜吓了一跳:“两宫都已知道了?”海西公说道:“秦常侍已回话说陛下是去老臣府上下棋了,两宫都没再问。老臣便悄悄赶来,好告知陛下,不能露出破绽。”司马曜点点头:“幸亏海西公告知。”他又问道:“两宫找朕为了何事?”海西公说道:“听说是为了陛下大婚之事。”司马曜顿时停住脚步:“大婚?”
海西公笑道:“这可是件大喜事。”司马曜有些不安:“怎会如此仓促?”海西公却有些奇怪:“男子年长而娶,是遵循古礼,更何况万圣至尊。当年……当年……”他大概想说当年的事,却又没有说下去。司马曜想起娀英,一时心乱如麻,面上不自觉地露出几分焦虑的神情来。海西公辨他神色,试探问道:“陛下难道有什么心事,可否告知老臣?”
司马曜面上一红,小声道:“朕……朕想知道,能不能依着朕的心意选后。”
海西公迟疑说道:“只要是高族大户的名门淑女,倒是不妨。陛下想选哪家?桓家?王家?陈家?又或是郗家、谢家这些新贵也是可以的。”司马曜双唇一动,却没有言语。海西公察言观色,又说道:“倒也不一定非要世家女子,我朝以仁孝治天下,若是出身平籍的寒门女子,只要家世人品清白,也是可以商榷的。”司马曜迟疑道:“若连平籍也不是……”海西公骇了一跳,脑海中电光火石地闪现出那个相貌丑陋的小胡姬来,他已几次见到司马曜同这胡女在一起,他们神情颇是亲密,海西公不由得结结巴巴道:“难道陛下中意的是适才那个小胡……胡……”
司马曜干脆点点头:“朕就是想娶娀英。”
虽说前朝贾皇后也以相貌丑陋著称,但这小胡姬的相貌实在太过吓人,海西公冷汗险些沁了出来,他委婉道:“陛下,国母乃是天下之母,这个……这个仪表,是要能母仪天下。”司马曜心知他误会,忙道:“娀英并不长这个吓人的样子,她是面上戴了面具,她的容貌可是十分的美丽。”他想起娀英的样貌,忍不住心神一荡,面上不自觉有些扭捏。可他随即想起今日娀英的话,不觉有几分患得患失。
海西公瞧在眼里,心知他是情根深种,不免暗暗心惊,劝道:“陛下,此事万万要三思。就算那小胡姬相貌美若天仙,但胡汉到底有别,又有永嘉之乱在前,胡人坏我河山。此言若出,难免朝野沸腾,到时候陛下进退维谷,恐将至两难境地。”司马曜固执道:“朕贵为天子,难道连想娶谁都不能遂了心愿?”
“正因为陛下是万乘之尊,才不可随心所欲。”海西公断然道。瞧见司马曜神情,他自觉口气过重,便叹了口气说道:“陛下可想知道老臣的事?”司马曜向他望去,只见海西公眉棱骨微微一颤,慢慢说道,“十余年前,老臣也曾在九五至尊的位置上,面临过同样的选择。那时老臣爱上了一个女子,一心要立那女子为后。那女子出身高族,但自小与人有了婚约。唉,当年我一意孤行,不听众人劝告,谁知我的诏书传到之日,便是那女子自缢之时。”司马曜惊呆了:“她为何要自缢?”
“人言可畏,岂能允她活着?她是被家里人逼死的,还是自愿寻死,我是无从知晓,我最后见到的只是一具冰冷的尸身。”海西公目中露出一丝浓郁的悲伤,“是我害死了她,我以为天子之尊,无所不能,只要我们两情相悦,有什么可惧怕的。没想到终是我一意孤行害死了她。”司马曜浑身一凛,想起谢太傅未过门而逝的妻子,顿时一桩桩的事都串联起来,他忽然明白过来:“难道她是……还有这地道……”海西公点点头,转过身去,大有慨然之意,低声道:“她是桓家的独女,自幼便许配给谢安。宫中端午设宴,她随父入宫,我却对她一见钟情,一心要娶她为妻。是我的莽撞,害了她,也害了我自己。”司马曜霍然明白过来,难怪谢桓二家势如水火,从不来往;难怪桓温要废掉海西公,另立了自己的父亲,原来一切的根源都起于许多年前的立后之争。
他看着眼前白发苍苍的海西公,如果不是亲耳所闻,很难想象他只有三十八岁,还正值壮年。司马曜垂下眼睑,颓然道:“朕明白了,让朕好好想想。”
海西公好半天才平复下来,缓缓道:“陛下若真想娶那胡姬,也不是没有办法。皇帝大婚,通常都是妻妾同娶,只要立了出身高门大族的皇后,顺遂了百官的心意,到时候悄无声息地在宫里安置一两个姬人,也就无人留意了。”他见皇帝有所意动,又小声谏言道,“太后虽难通融,但太妃却是陛下亲娘,又是出身……”他没有再说下去,但司马曜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李太妃本是出身低微的奴仆,想来也能对身份卑微的人多一些宽容。
司马曜有些犯难,迟疑道:“可阿娘近来对朕有些误会。”朝堂上的事海西公也略有听闻,他笑道:“陛下,这有何难,出使之事谁不能去?谁说定要琅琊王去?只要陛下答应太妃不让琅琊王出使长安,保证太妃娘娘会回心转意。”
有了前次的教训,隔日司马曜下了朝,便先去永安宫问安。他知道阿娘还因昨日的事生气,忙请罪道:“阿娘,孩儿知错了。出使之事不会让弟弟去的,请阿娘放心。”李太妃听了这话,面色果然和缓很多。司马曜趁机又道:“等过段时日如有机会,朕把闽地封给道子。”闽地虽然人烟少些,但地域广大,也是富庶之地,李太妃果然高兴起来,换上了一副笑脸。
司马曜心道,果然人说母子没有隔夜仇,阿娘到底是心疼自己的。瞧着李太妃鬓边已有些许白发,司马曜心中一酸,便说道:“阿娘,这几日闽中供了数十篓福橘来,这时节难得得很,儿子都让人给永安宫搬来了。”谁知李太妃抿嘴一笑,却道:“这个不急,娘还有一件要紧的事同你商量。”
司马曜心中有数,忙道:“儿子都听娘吩咐。”李太妃转着眼珠笑道:“这事全靠阿娘一人做主可不成,这可是陛下自己的事。”司马曜剥着橘皮,却不接话。李太妃疑心陡起:“皇帝是不是去过慈寿宫听到了什么?”司马曜赶忙剖白:“儿子昨日从海西公府里回来便睡下了,今日一早就先来给娘问安。”李太妃又高兴了起来,笑道:“好儿子,娘从前向你提起过你有一位表姐,是桓家正经的大小姐,你还记得吗?”司马曜顿时想起了数年前在桓家见过的桓乔,便道:“可是南郡公府的桓姑娘?”
李太妃喜道:“正是,正是。桓姑娘可是正儿八经高门出身,国公之后,世代簪缨之族,难得桓姑娘又是嫡出闺秀,生得花容月貌,更是诗词曲赋,无一不通,真真是天上有地上无的一位才貌双全的佳人儿。”司马曜想起桓家之变那夜,那个白衣少女站在父兄刀剑前凛然不屈的样子,他不由得点点头:“桓姑娘的确品貌甚佳。”李太妃忽地起疑:“我儿难道见过?”司马曜忙改口道:“儿子只是听宫中传言,想来能让众人交口称赞,应该不假。”李太妃乐道:“那还用说,休说是宫里了,便是京城之中,谁人不知桓家姑娘的美名。按理说你表姐比你还大两岁,今年已满十七,若是民间早该出嫁。可堪堪巧这三年她在家中为父、祖守孝,如今孝满,正是时候。我想着皇帝若要立后,这位桓姑娘无论家世人品,都是再好不过的人选,不知我儿意下如何?”
司马曜点点头,胡乱应承了下来,却说道:“娘,儿子还想选个姑娘入宫,不知可否?”
李太妃本来高兴,听了此话却陡然生疑:“是不是慈寿宫那位已经跟皇帝说过,要选她褚家又或是谢家的姑娘?”“没有的事,”司马曜忙道,“儿子想选入宫的姑娘并不是这些名门高族的女子。”
李太妃悬起的心放了下来,她心里有自己的算盘,不想让皇帝心中抵触,便缓言道:“如果不是士族出身的名门女子,虽然有些难度,但只要不是出身过于卑贱,也是可以的。”
她话音未落,却见司马曜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瞧着自己,她顿时心里有些不舒服。李太妃自己也本是当年先帝的徐夫人身边的侍女,只因有个算命道人的一句话,这才飞黄腾达,被先帝收房,又生下了儿子。若真论起出身,她的确高贵不到哪里去。但此时她无论如何不能和皇帝翻脸,她一咬牙,很快换上了笑容,热忱地说道:“如果真的出身卑贱,也是不打紧的,只要我儿喜欢,为娘便替你做主了。”
“此言当真?”司马曜心中大是欢喜,简直要蹦了起来,“那姑娘是桓家的一个小婢女,还……还是个……胡姬,儿臣还怕身份上会有不妥。”李太妃听说是桓家的奴仆,顿时心下一宽,点头应允道:“那还有假,皇帝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只要皇帝高兴,有什么依不得,别说是一个胡姬,便是十个百个也纳得。”司马曜心中大是感动,竟一把搂住李太妃,笑道:“阿娘,你真好。”李太妃被他吓了一跳,忙推开他,整了整衣襟,又说道:“纳个胡姬是无妨的,算在桓家陪嫁媵妾里便是了,但选后是大事,还是要选名门高族的闺秀,万万马虎不得。”司马曜胡乱点点头,他也知道若想立娀英为皇后无异于天方夜谭,便只求能接她入宫,日日相见,自己尽力去对她好便是了。
这几年朝夕相处,不知不觉中司马曜早对娀英情根深种。他从不知是这样的感觉,旁人都不放在心上,只有娀英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印在他脑海里,他一想起便说不出的高兴。所谓知慕少艾,便是如此。他一想到要和娀英结成夫妻,朝夕相对,面上竟忽地红起来。李太妃瞧在眼里,心想哪个皇帝不是三宫六院,少年人初识情滋味哪有长性,隔几天便搁下了,便也不以为意。
转眼又过月余,季春劝蚕时见了褚太后,司马曜鼓起勇气,提出了自己的一个想法,他想训练一支禁卫军,只归皇帝统领,务必要能在马上厮杀征战,决不输于秦人。
褚太后目光一闪:“哦?皇帝有这样的想法?”司马曜深思熟虑了一夜,又与谢安等人商量过,自觉已十分完备,便说道:“儿臣想,我朝将士之所以打不过北人,是因为选的皆为世家子弟,大多纨绔,难以上阵厮杀。纵使是桓温当年统帅的南府军,也是胄甲精美,却士气不胜。儿臣想选用的这支军队,全都在贫寒子弟中选取,再加上严格的训练,定能胜过北人。”褚太后倒未说什么,只说道:“这事同太傅商议过没有?”司马曜早朝已与谢安说过,正是得了谢安的鼓励,才敢来和褚太后说。他早已想好,这支军队如果由自己亲自统领,该如何建制,如何操练,芸芸杂杂说了一大篇。
褚太后听说谢太傅同意,果然没有异议,她说道:“天子统军到底不成话,此事不宜太过张扬,南府军仍是我朝主力,若消息泄露出去,难免军心动摇。先选个得力的人,悄悄办起来,也别在京中练兵,放到近京畿的京口、广陵等地,等日后卓有成效,再行封赏不迟。”褚太后此言才是老成谋国之计,虽然不符合司马曜年轻气盛、大张旗鼓的心性,但他也只得允诺了。
褚太后话题一转,说道:“哀家一把年纪了,年年亲蚕,也有些力不从心。”这便是要说立后之事了,司马曜心中一凛,却听褚太后言之泛泛,并未说要选谁家女,只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皇帝大婚是为了立国的大事,不可造次。司马曜心下一宽,他本怕褚太后也有心仪的皇后人选与阿娘相左,他夹在中间难以做人。既然太后不提,他也乐得顺水推舟,太后又说了好一番“娶妻娶贤”之类的官话,却又慎重说道:“哀家叫你来,还有另一件事。三年前你姐姐刚嫁入桓家便守寡,可怜她如今还不满双十,正是青春年华,却日日以泪洗面,好不可怜。”
司马曜听说姐姐的状况,心中也是不忍,忙道:“朕能做些什么为阿姐分忧?”
褚太后叹道:“对女子而言,最大的忧虑便是婚姻大事。不如为公主再择佳婿,好过这样耽搁在闺中。”褚太后顿了顿,试探着说道,“听说皇帝身边的太子詹事王献之是王中军的儿子,人品才华都很好,还在皇帝身边教过几年习字,皇帝对此人也该是熟识的,不知皇帝意下如何?”
皇帝一听便皱起眉头:“王先生虽好,但是已有妻室。大姐虽然寡居,却不能嫁给这样人家,传出去岂不是让人笑话。”虽是受人所托,但褚太后一时也寻不出什么话来反驳,面上颇有些尴尬。只听皇帝又说道:“大姐的婚事朕会放在心上,定要为大姐挑个称心如意的青年才俊。”
褚太后只得点头道:“皇帝把这事放在心上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