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市无尘(2 / 2)

乌衣巷 知夏 4651 字 2020-08-13

正说话间,掌柜的女儿捧了两个黑陶碗来,她年纪比娀英还小些,名叫阿贞,一张圆脸,笑起来两个酒窝,颇是可爱。宫里多用金银器,至于象牙、砗磲、玳瑁器皿,更是多到不可数。还是先帝崇简,才改烧了一批青瓷用具,也都是青釉如玉,精美无比。司马曜长这么大,从未见过这样粗陋的陶器,他正在发呆,只见阿贞拔开木塞,把那壶里的酒倒进两个大陶碗里,她动作甚是豪放,有不少酒都洒到桌子上,司马曜忙把碗移开,说道:“足够了。”

阿贞直笑,她汉话说得却不错:“小公子,喝酒定是要斟得满满的,这有个讲究叫作浅茶满酒。”常掌柜从旁听了,也添了句,娀英替他翻译道:“掌柜说啦,客官不用这样爱惜,等会儿若是喝完了,再送咱们一壶。”说话间,阿贞又摆上了一碟豆干,一碟蚕豆,切了两个满黄的高油咸鸭蛋。

娀英与那常掌柜父女很熟了,笑着向他们道了谢。她转头对司马曜道:“你想吃什么,尽管点来。”

宫中从立冬起,便日日都会上锅子,司马曜最是熟悉不过,当下便拣着家常的说道:“吴兴的石耳山蘑、鸡笼山的素银针、乌程的鲜冬笋各来一碟,再斫上二两鲽鱼鲙、二两鲥鱼片,都要从采石口清早捕了新杀的,一点泥沙都不能有。东海的鳆鱼、江瑶柱怕是这里没有了,就拣着新鲜的倭螺、炮豚和肝膋上来吧。”

这下何止是阿贞,便是娀英也傻了眼:“你这要吃的都是什么?”那常掌柜听了女儿的话,说道:“我的天爷,我们父女虽然刚来建康,但也知道这位客人要吃的东西,别说是小店了,就是京里最贵的咸阳居也做不出来啊。别的不说,单单鲥鱼这一样,就都是御林军守在采石口,专供御用,我们连见都没见过,哪个不要命的敢吃这玩意儿啊?”

司马曜愣住了,没想到宫里日常吃的这些,外面竟然这样稀有。娀英没好气地瞥了他一眼,小声道:“定是跟着公主吃好的吃惯了,说这些东西为难人家。”司马曜有些尴尬,忙道:“那有什么便上什么吧,我都吃得的。”这次娀英不再谦让,赶紧点道:“掌柜的,上一斤肥羊,要后腿的,都剁了大块;再来些笋干、冬瓜、黄菌、糖瓜荽、蝌蚪粉,有些什么都上了来,最后炸盘羊肠来,尽是够了的。”这下轮到司马曜傻眼了,娀英说的这些,除了肥羊,其他竟都没听过。他有些犹豫:“炸羊肠是什么?”

“拿上好的红曲和了羊肉切碎灌在羊肠里,要吃的时候下油锅一炸,可不知多香。”

“羊肉腥膻得很,滋味可不太好啊。”

“羊肉最鲜了,哪会腥膻?别说炸羊肠了,用好的肥羊涮锅子是最好的。”娀英忙说道,“等会儿你尝尝掌柜娘子的手艺,他们的手艺十分正宗,管叫你难忘得紧。”他们正说话间,那掌柜端了锅子来了,果然与宫里不同,用的是黄铜炉子,底下点着碳,锅子里也没有烧高汤,就拿清水煮了,搁了几瓣姜片、芫荽。“这能吃吗?”司马曜有些迟疑,娀英神神秘秘地一笑:“今晚定让你吃个肚饱。”

正说话间,又有几个人进了店中,也招呼掌柜要了锅子和热酒,司马曜瞧着他们身着皮裘皮帽,与那日见到的苻阳等人装束相同,心知他们是长安来的使团,便也不多言,夹了凉菜慢慢嚼着。

他们出来时本就天色将暗,此时太阳落山,夜幕降临,远处渐渐有些暗了,长干里的酒肆歌坊都点起了烛火,掌柜父女也给桌上点了盏甚是昏暗的油灯。娀英知他爱洁,用清水替他洗了碗筷,在锅子里又搁了几块黄菌,这才把羊肉下了锅,焖煮了约有一刻,她喜道:“可以吃了。”见司马曜迟疑地不动筷子,她先替他夹了一块:“你尝尝看。”瞧他依旧迟疑着不动,娀英干脆做起示范,她夹了块羊肉蘸了点芫荽末,一口咬了下去,顿时连话都说不完整,连声道:“好香好香。”司马曜学着她的样子,迟疑地夹起来,还没凑到鼻尖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腥膻味,他险些要呕了出来,娀英却笑着伸出手将羊肉塞入他口中,大笑道:“快咽了。”

司马曜无奈,只得一口吃了,嚼在嘴里,却是爽滑无比的滋味。他微微一怔,仔细嚼了嚼,那羊肉竟是从未尝过的香嫩可口,当真好吃极了。正此时,掌柜又送来了炸得酥脆的羊肠上桌,司马曜学着娀英的法子用筷尖蘸了点芫荽末与羊肠一并送入口中,这羊肠入口即化,喷香无比,他刚想叫好,谁知一股似辛非辛的气味冲到鼻中,他呛得连连咳嗽。娀英忙把手边的黑陶碗递给他,司马曜哪里反应得过来,就着碗边喝了一口,这碗里却不是普通的陈酿,入口极是辛辣,好像刀子在喉咙里剐过一样,这下他连眼泪都快咳出来了,瞧他狼狈的样子,阿贞拍掌笑了起来,和娀英说了几句听不懂的胡语。

娀英也笑着应了几句,转头瞧见司马曜正望着她,便吐了吐舌头解释道:“阿贞说哪有不喝酒的男人?我说你是第一次喝酒,有点不习惯。”司马曜面上微红,小声说道:“并不是第一次喝,只是没喝过如此烈的。”

“这就是了。”娀英笑眯眯的,“你们汉人的酒都太柔太醇,哪有我们北边的酒剐喉如烈刃?这是真正有血性的人喝的烧刀子,在建康可是难得喝到。我小时候外公就用筷子蘸了这酒喂我。”她说着眯起了眼,露出无比惬意的笑容,“这些年到了建康,都快忘记这味道了。直到遇到掌柜父女,才找回了儿时的记忆。”

“你外公?”司马曜笑道,“总听你说起你阿娘,倒是很少听你提到你外公和舅舅啊。他们是做什么的?”

“他们一辈子与世无争,却死得那样惨。”娀英突然沉默了下来,她脸上蒙着一层人皮面具,倒也瞧不见她的神情,隔了半晌才听她道,“菜都快凉了,咱们趁热吃。”

司马曜瞧她的神情,知她不愿提起伤心事,也不再多说,只是议论菜肴点心,但酒却是一口也不敢再饮,娀英也不强迫他,自斟自饮,谈笑自若,果然酒量甚巨。两人吃了一阵,司马曜的目光却总不由得向邻桌那些人看去,他想起了苻阳递来的国书,目光中除了畏惧更有几分愤怒。娀英见状不由得问道:“你认识这些人吗?怎么瞧你不太高兴?”司马曜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认识的。但我有朋友认识他们,唉,这些人可无礼得很。”

娀英好奇道:“他们怎么无礼了?快说来听听。”

司马曜斟酌着说道:“公主的弟弟,是当今的皇帝。我……我也是听公主说,这些人欺负皇帝年轻,竟然送来一封很是无礼的信,信里说了好些侮辱的话。可皇帝却敢怒不敢言,听任大臣们一味言和。”

娀英听完,却笑道:“我当是多大的事,却是这样小的事。”

司马曜一怔:“这事还小?”

“自然小啦。”娀英夹了一块羊肉送入口中,说道,“在草原上,羊群遇到了狼,是不是只有乖乖求饶的份儿?你说为什么?因为打不过啊。我想国家之间也是这样,有兵力能打过,那就是胜者,打不过,那就乖乖听人家的话,这些大臣们都很识相的。”

司马曜细细想了想她的话,不由得拍案道:“说得对,就是因为当今皇帝手里没有兵的缘故。”他又有些愤愤不平,“那些胡人多么粗鄙,穿着破破烂烂的狐裘,头上戴着虎皮帽子,骑马连脚踏也没有,浑然就是山里的野人一样,竟然也掠去了我物华天宝的半壁江山!”

娀英愈发摇头:“我在建康住了这些年,我看你们汉人就不适合当兵。打起仗来,你们真打不过这些打猎的粗人。”

司马曜不服气:“凭什么打不过?”

娀英说道:“你们过得太舒服了,天天听戏喝茶、弹琴作诗,城里的长干里日日客满,城南的千岁山上都是踏青游冶的富家公子。天气又温暖,雨水又丰沛,南朝就是个温柔乡,再好战的人心性也被消磨光了。”她夹了一筷子羊肉,轻轻吹了吹,又道,“你们的江水里,有天下最肥美的鳜鱼,你们的山上都是奇珍的蘑菇、雷笋,你看看你们汉人吃的用的,没有什么不是最好的。”她指了指面前煮的沸腾的锅子,“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住在邺城,后来又去过幽州,我还记得在北方这样的一个鲜锅子,就是许多人心目中天下最美味的东西了,可是你们汉人哪里瞧得起。”司马曜脸上微微一红,他确实打心眼里瞧不起胡人,因为这些胡人实在过得太粗糙了。

娀英又一一数落道:“你们的士兵盔甲太精致了,马鞍上还要绣花,哪还能上阵杀敌。你知道匈奴人是怎么骑马的吗,他们简直就长在马上,可以在马上打完仗就睡觉,打着鼾也掉不下来。他们在马上挥舞刀枪的时候,就像草原上的恶狼。我舅舅说过,什么鲜卑人、羌人,谁也打不过匈奴人,那才是真正的勇士……”她的话忽然停顿了一下,转了话题,“算了,说这有啥用,不说了。”

想不到一个小胡姬竟然有这样的见识,司马曜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赞许道:“娀英,你真是不让须眉。”他心念一动,是啊,娀英说得没错,为什么我们汉人不能练出一支和匈奴人比肩的骑兵来?也能生在马上,长在马上,像匈奴人一样在马上大刀阔斧地厮杀?

一个计划悄悄地在司马曜的心中酝酿,他并不知道,今夜与这小胡姬的一席话,将如何改变命运。

邻桌那些人吃了一会儿,忽然大声唱起歌来,歌声豪迈悠扬,但细辨词意却不可闻。娀英留神听了会儿,忽然笑道:“这曲子我也会。”便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小的陶埙,吚吚呜呜地吹了起来。

她吹奏的埙声比那些汉子们的歌声柔美得多,好像天上的黄莺儿婉转啼叫,司马曜虽然听不懂她吹的,也忍不住拍手叫了好。阿贞听她吹得婉转动听,也跟着曲调唱了起来,一时店中的人除了司马曜,竟然人人唱得极是投入,有些人甚至目中含泪。娀英吹得累了,便歇了下来,小声解释道:“这曲子叫《乌桓曲》,这是匈奴人放牧的歌,这歌的意思是‘高高的乌桓山啊,是我美丽的家乡,牛羊漫山遍野,更有花朵香。饶乐水草丰茂,塞上好风光,何时何日啊,能再回故乡’。”

司马曜听得入神,赞许道:“词朴意远,风物可亲。”娀英笑道:“在北方时,大家围着火堆吃肉喝酒,唱着歌还要跳舞,可比这儿热闹多了。”司马曜笑着瞧她:“你可会跳?”

娀英道:“我自然会。”

司马曜又逗她:“我却不信。”

娀英当下便站起来,一扬裙裾翩翩起舞。她的舞姿与宫中乐舞不同,她踏着歌声节拍而舞,双袖半举,臻首低垂,回雪飘飖如转蓬。那些人瞧她跳得优美,都叫了好,歌声愈发大了起来。阿贞抿着嘴也跳了起来,两个女孩越跳越高兴,踏着节拍越转越快,司马曜瞧着她们旋转如风,竟难分面背。两人舞到尽兴方才住了脚步,回身瞧见司马曜的笑容,得意道:“跳得怎么样?”司马曜说道:“久闻胡旋舞旋转如风,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两人又坐下说说笑笑地吃了一会儿,忽听外面热闹起来,娀英向外望了望,忽然喜道:“来了来了。”

“谁来了?”司马曜还在诧异,却见娀英拉着他便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回头对常掌柜道:“我等会儿再算账,先去看看了。”常掌柜直点头:“不妨事,不妨事的。”此时外面人头涌动,所有人都挤到街上来,摩肩接踵,煞是热闹。娀英很是灵巧,拉着他东钻西蹿,竟就钻到了御道最前,前面就是御沟了,河对面是承天门,司马曜一眼瞧见谢朗领着骁骑营守在河边,看起来戒备森严。

只听娀英神神秘秘地说道:“你还不知道吧?今晚皇帝要出来放御灯,这些人都是赶来看的。”司马曜哑然而笑,想不到娀英费了这么大的力气,就是要来看这个。他摇摇头,小声道:“我看皇帝今晚来不了了。”

娀英不服气:“怎么会?皇帝过万寿,每年都是要来御沟放灯的。等皇帝走了,那些士兵也不会管了,这时候老百姓也可以跟着去河里放灯。大家都说这时候许愿是最灵的。”司马曜失笑道:“还有这样的事?”谁知旁边有个老者听到了,插口道:“这是真的,老话儿说沾光沾光,皇帝是真龙天子,身上有龙气,是地上的活神仙。能沾上他老人家的光,那是咱老百姓的福气啊。”

“这是真的?”司马曜听得脸上放光,想不到小小一个放灯,往年他都当一件差事应付,竟被百姓这样看中。

谁知旁边有个年轻人嘀咕道:“福气,什么福气,我瞧是晦气还差不多,去年就挤死了好几个人,今年还要来挤。”司马曜奇道:“怎会挤死人?”那老者许是他父亲,忙拧了他的耳朵:“说话不知轻重的东西。”司马曜还想追问,那老者忽然一眼瞥见司马曜所穿的青袍上绣有飞鱼,他大概是有点见识的,认得那是宫中黄门所着,吓得赶忙拉了儿子遁到后面去了。

司马曜不免有些失落,却见娀英依旧兴致勃勃的样子,他也不点破,只陪她耐心等着。等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见有个执金吾从宫城里出来,却对守河的谢朗说了几句什么,谢朗挥了挥手,守河的骁骑军便都撤离了。

这时候河对岸的百姓们也七嘴八舌议论起来:“看来今年万岁爷真不来了。”不多时,人也渐渐都散了。

娀英大是失望:“怎么真的不来了。”司马曜心道,还不是因为见你才来不了的,但口中却说道:“那有什么遗憾的,你带了灯没有,我陪你去放了吧。”娀英怏怏不乐地从怀里摸出两个荷花灯:“本想等皇帝放完灯,咱们也去一人放一盏。”司马曜细细瞧去,只见这灯是用绢子扎的,粉瓣绿叶,煞是好看,他不由得赞道:“这灯真漂亮,是你做的?”娀英点点头:“是我扎的,原本是送你做礼物的。”司马曜心中一暖,忙接过一盏,拉起她的手道:“走,我们这就去放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