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还是个胡姬,想来出身也高不到哪里去,难道咱们娘娘是为了对付她?”
“原来是这样。”胡姬二字落到耳中,桓玄眉宇一轩,心中却有几分不安。
桓福觑着他的神情,问道:“少主,可要做些什么安排?”
“又能做些什么呢?”桓玄微微一哂,望着远处层云密布的宫阙只是出神,天际黑云翻滚,压得一丝光也透不下来,“要下雨了,”桓玄一提马缰,“再不走便要被雨潲到了。”
禁苑北边有一排屋舍,都是低等杂扫的宫人所居住的。此时雨一落下来,院子里便热闹了起来,淅淅沥沥的雨点顺着低矮的房檐往下落,屋内几乎同时也下起小雨来。皇帝冒雨进来,却远远瞧见有个女子正站在屋檐下正在同人说话,因是站得远了,也瞧不太清,只觉身影有几分相似,皇帝便唤道:“娀英。”
那女子猛地一回头,却正是娀英。皇帝心头一热,快步赶了过去,却见娀英一个人正在廊下晾着衣服。皇帝奇道:“刚才好像瞧见谁在同你说话,怎么一会儿就不见了?”
“啊……”娀英一怔,勉强换上了笑意,“没有别人了,只有我在。”
“难道是我看错了?”皇帝的脑海中掠过一丝异样,但这感觉转瞬即逝,看到娀英他便抛到了脑后,笑道,“外面下着雨,你不收衣服,倒是在晾衣服。”
娀英迟疑了一瞬,抬头呆呆地瞧了瞧外面的雨丝风线,忽然反应过来,叫道:“糟了,真下雨了。”
“难道你才看到?”皇帝不由得摸了摸她的额头,却觉她额头冰冷冷的,好像刚出过汗,他顿时笑道,“今日是怎的了?”
可娀英却没空与他贫嘴了,她飞奔回屋内,拿着木盆在几处漏雨的地方接着雨水。皇帝只得随着她快步赶去,他还是第一次到这些下等杂役住的地方,屋内阴暗又潮湿,下起雨来更有一股难闻的霉味,他不由得用衣袖掩住了口鼻:“是什么东西放坏了?”
“这边临着御渠,御渠两边是烧杂物的火场,一下雨渠水涨了起来,泡得味道便难闻了。”娀英解释道,手里却不停,将各类盆碗都摆了出来,密密地放满了每个漏雨的角落。皇帝心知帮不上忙,却也舍不得走,只凑在她身后,皱眉道:“怎没人管管,这味道怎么住人?”
忽听外面有人接话道:“还不是上头开恩,又是要灭鼠害,又是要修我们从前的住处,不然我们哪用搬到这里来?”却原来是隔着屋的竹心也抱着盆子出来接水,她惯是牙尖嘴利的,听人议论,当下便接起话来。
皇帝未想到竟会如此,当下有些恼怒:“要修缮你们的住处,却要你们搬到这里来?”
“主子们还是别发善心的好,我们哪里受得起!”竹心本就有气,便把心里话说了出来,她一侧头,瞥见皇帝,却觉陌生,不由得问道:“这是谁?”娀英忙道:“这是我熟识的一位常侍,在长公主身边伺候。”竹心点点头,她毕竟也只是低等宫人,哪里见过皇帝?
皇帝越想越气,想不到内府对自己的话竟然如此阳奉阴违,不由得重重一哼,怒道:“这些人的胆子也太大了。”娀英却无心生事,只说道:“上头的人哪里顾得了那么多事,多半是下面的人胡乱应付。”皇帝点点头,冷眼旁观,只觉得今日见到娀英,却觉她处处眉头不展,好似有心事一般。
却不料竹心冷声道:“主子们要是真有心替下人们着想,内府哪敢胡乱应付?到底只是做做样子而已。”皇帝听了这话,脸色不免又沉了几分。娀英勉强一笑,转头对皇帝道:“快到开饭的时辰了,留下来同我们一起吃吧。”皇帝略一迟疑,只听竹心笑道:“常侍在长公主身边都是吃的山珍海味,怎么会看得上咱们这边的饭菜。”
她这样一说,皇帝反而不好意思拒绝了,便笑道:“那就叨扰你们一顿。”娀英道:“我去领饭菜去。”正说话间,婉儿却回来了,竹心见她忽地冷冷一哼,腰肢一摆,竟是扭头便走了。
宫中饭食都是定时供应的,宫人们凭取竹牌领取而已,哪会有多的,娀英不多时领了一份饭菜过来,一推食盒给皇帝道:“你快吃吧,我吃过了。”皇帝接过食盒,只见竹盖上写着铭牌,上书两个小字:娀英。心知是她平日里用的食盒,不知怎的,皇帝心里一甜,竟舍不得放下。他打开食盒,只见里面只有两个素菜,煮豆腐和蒸葵菜,此外便是汤饼,不见半点荤腥。皇帝哪里吃过这样清淡简陋的饭食,一时间竟没有下箸,娀英略有歉意:“我们这边的饭食简单,你将就先吃些吧。”
皇帝夹箸略用了几口,他素来用惯山珍海味,只觉清淡无味得很,但有佳人在侧,他吃着青菜豆腐,心里也是欢喜的:“这菜饭味道不错。”娀英微微一笑,她今日心中有事,也无心与他闲聊,便搓了搓手,笑道:“这里怪冷的,也没有炭盆,你吃完早些回去吧。”好不容易来见上伊人一面,却连几句话也没有说上,皇帝心中十分不舍,忙道:“你上次跟我说的事有了些消息。”
娀英又是一怔,但随即反应过来他说的是郗道茂那件事,她面上的笑容更淡了些:“那件事不用打听了。”皇帝奇道:“什么?”娀英摇摇头:“算了,我过几日寻了空了,再同你说。”皇帝知道是因为婉儿在旁的缘故,便点头道:“好,过几日我再来找你。”
皇帝走后,娀英收起了食盒,准备拿去冲洗,却听婉儿说道:“姐姐,你把饭菜都给他吃了,你晚上吃什么?”娀英道:“我不饿。”婉儿叹了口气:“姐姐,宫里像你这样的人可真不多。人人都争得乌眼鸡似的,谁也容不了人。”
娀英听了这话,不由得问道:“今儿你是怎么了?我看竹心对你,怎那样不客气?”
“这些日子姐姐不用当差是不知道,我现在的日子可难过了。”婉儿面露愁容,讲起了缘由,原来她素来老实,陈长御便点了她在御前传膳,可竹心她们几个大丫头气不过她露脸,横竖总给她脸色看,时常为难她。娀英听明白经过:“传膳是什么好差事,值得她们这样争抢?”婉儿噘起嘴道:“说是最近陛下来得多,她们盼着能在陛下面前露脸。”娀英摇头道:“我瞧这未必是什么好差事,你让给她们也不坏。”婉儿似懂非懂:“我听她们几个说,如今的云嫔从前也只是太后娘娘宫里侍奉的宫人,就是因为给皇上添过一碗饭,就晋了嫔位。那云嫔和竹心姐姐是同一年入宫的,竹心姐姐每次说起她,都好生羡慕。”
娀英笑道:“伴君如伴虎,这话你没听过吗?”婉儿低头想了想,迷茫道:“姐姐,你说的话我不太懂,但我觉得比竹心有理。”娀英笑了笑,将食盒拿去洗了。
“姐姐,你早些睡吧,别等我了。我晚上还要当值。”婉儿推了门出去。娀英听着门关上的声音,此刻屋里终于只剩下她一个人了,她慢慢地摊开了手,她的手里一直紧紧攥住了的东西松了开来,却是一张薄薄的人皮面具。
傍晚时,北苑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那人中等身材,面目清秀,只是胡须卷曲,一双眼眸也是碧色的,一望便知不是汉人。那胡人一开口却惊住了娀英,只听他说道:“我从长安来,奉命来寻娀英姑娘。”
娀英一惊:“是谁让你来寻我?”
那胡人掌中拿出一物,在娀英面前轻轻晃了晃。娀英看得分明,正是自己的那张人皮面具,这面具明明已经给了阿暐,却不想又出现在眼前。她马上接过来道:“是阿暐?”那胡人摇了摇头:“是丽郡主命我来寻姑娘。”
“丽郡主?”娀英一时怔住,脑海中嗡嗡作响,难道阿暐遇到了什么危难?
可那胡人的话却将她拉回现实:“姑娘关心的那个人遇到了危难,只有姑娘能救他。”
娀英一颗心都提了起来,追问道:“他怎么了?遇到了什么危难,要我做什么?”
见她如此急切,那胡人放下心来,讲了长安之事。原来今年一个月前,六太子被刺杀身亡,竟是金宝公主私养的奴隶所为。
“是阿暐?”娀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胡人点头道:“正是,那行刺的人戴着这面具刺杀了六太子,后来遍寻凶手不得,最后从金宝公主私养的倭奴身上找到了这张面具。”“那他会怎样!”娀英至此已经信了十分。那胡人道,本已形同被废的皇后痛失爱子,竟去天王宫中哭闹不止,并告发是金宝公主谋害手足,意图不轨。娀英闻言大骇:“此事与阿宝有什么相干?”
“自贵妃薨后,金宝公主本就不复往日荣宠,天王见证据确凿,便将公主也关了起来,要把凶手千刀万剐。”
“那他如今怎样了?”娀英急问道,“他难道真已经……”
“这正是丽郡主让小人来找姑娘的缘由,”那胡人说道,“倭奴还没有招认,因此并未行刑。丽郡主知道姑娘与倭奴颇有些渊源,想问姑娘一句话,究竟愿不愿意救倭奴?”
娀英迫不及待地说道:“愿意,我自然愿意,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那这事就好办了。”那胡人目光一闪,说道,“丽郡主说,如今最要紧的并不是皇后,而是天王动了真怒。金宝公主只有立下一件大功劳,才能逃脱这个劫难。只要公主无事,自能救出倭奴。”他略顿了顿,又说道,“如今能救金宝公主与倭奴的,也只有姑娘了。姑娘如今正在晋宫之中,这正是最好的机会,只要伺机能诛了晋主,晋室必将大乱。金宝公主立此大功,何愁天王不能原谅?只要能将功赎罪,就有化险为夷的机会。”
原来此人的来意如此,她听得心头一跳:“皇帝身旁多少人伺候,我怎能行刺成功?”
“丽郡主都安排妥当了。”说着,那胡人摸出一根金钗递给了娀英,“等到那日,我将晋主引到你附近,而晋主身边没有护卫,到时候你便将这金簪刺入他喉中,相信凭你的身手,定不会有失。”娀英瞧得分明,这金钗还是她那支,只是钗头被打磨过,锋利如刀,隐隐泛着绿光,她胸口一震:“这钗上有毒?”
“见血封喉,断无侥幸。”
娀英默然片刻,那胡人以为她畏惧犹豫,便道:“你勿要担心,等事成之后,我自会带你平安离开宫中。到时已安排好了接引的马车,将你接往长安。”娀英却道:“长安之事果真如此?可有亲笔信来?”
“行刺之事,怎能落在纸笔之上?”那胡人说道,“我说的话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虚言,管教我下阿鼻地狱,死后不得超生。”
胡人最信死后之事,既然如此说,便是十成十的事了。那胡人觑着娀英的神情,又道:“小人听说三太子和姑娘两情相悦,本可接姑娘回长安成婚,如果姑娘能立这桩大功劳,日后荣归长安,岂不让人敬佩。等到金宝公主脱身,三太子殿下登基,姑娘便名正言顺地成了皇后娘娘,有这桩大功劳在,又有谁敢说一个不字?”
娀英神情一凛,却摇了摇头。
那胡人疑虑道:“难道姑娘贪生怕死,不敢刺杀晋主?”
“我去做这件事,”娀英接过钗儿用帕子包好,贴身放了,轻声道,“并不是为了挣什么功劳,博什么富贵。我只是想救阿暐。还望你们遵守诺言,若是阿宝得救,一定要救出阿暐。”
那胡人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既然如此,那就更无须顾虑了。”
娀英点头道:“好,我等你消息便是,我们如何联络?”
那胡人却道:“我的相貌太过惹眼,在宫中容易被人发现,因而隐藏在一个人少的地方。你只需记得,一个月后,你到华林苑来找我,我自会给你详细的计划安排。”娀英刚问道:“华林苑在何处?”那人来不及回答,却听见有人在外叫着娀英。那胡人脸色一变,便在一瞬时的工夫,娀英再回过头时,那传信的胡人却不见了踪影。
此时娀英回想起午后与那胡人相见之事,仍觉得好似在做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