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出了永巷之时,已是晌午。永巷地处偏僻,适才来时心神不定,也没有留心道路,这下出来,眼见都是陌生的宫阙,娀英倒是真不认识道路了。娀英本有些肚饿,原想着赶回去吃点东西,可胡乱走了一气,也没有碰到宫人,反而越走越荒凉,眼前楼阁也低矮起来。却原来今日宫中寿宴,宫人们都去领赏了,哪有人在外面?娀英心知已经过了用午膳的时辰,只怕也没有人会给她留菜饭,便索性不着急了,慢慢地寻路往住处走去,她心想宫人居住较为破旧,高大宫阙多半住的都是宫中贵人,背着这个方向,往低矮的房子走就是了。可谁知这条道路越走越是荒凉,在转过一个拐角,眼见着便是一座土丘,上面树木低矮,百草荒芜,煞是秋霜覆地,一片萧条之色。她索性攀上土丘,放眼望去,倒叫她吃了一惊。
只见眼前是偌大一片湖泊,此时天凉了,水波不兴,也无野鸭飞禽。湖心尚有亭台水榭,玲珑别致,都不漆朱金,只是竹屋三两间,或间杂水榭玲珑,尤其是临岸一片,遍植芦苇,此时苇秆半枯,长者愈丈,层层叠叠铺将开去,将大半水面遮的严实,别有一番乡间野趣的景色。娀英心中称奇,暗道这里屋舍如此简朴,恐怕是低等杂扫宫人的住所了。
她并不知道,这一片正是华林苑的北边,名叫“咸池”,也是御苑的一部分,这边房屋虽然低矮,但木植葱郁,至于木屋竹榭,更是天然去雕饰,一概随着天然的意趣,是宫城中难得寻觅的一处避暑佳处。若是在夏日,便有骁骑羽林把守其外,如今天寒,便少有人来,反倒不如华林苑热闹了。今日人手都调集到华林苑去了,门口的守卫这才懈了,倒让娀英误打误撞走了进来。她今日经历了一场起落,心中反倒不那样焦急烦闷,此时也无事,索性便沿着湖畔小径,往那湖心竹榭中信步而去。
周遭静极了,湖面上水波不兴,偶有几只白鹭栖息芦苇间,三两簇拥,何等恣意。更远处,有一只雁从林间掠过,展翅而翔,倒惊得岸上黄雀乱飞。娀英见到这画面,忽地想起郗道茂教过的一句诗,不由得脱口道:“孤雁飞南游,过庭长哀吟。”
忽地听到竹榭里有人接道:“翘思慕远人,愿欲托遗音。”
未想到竹榭里有人在,娀英倒是一惊,抬头一看,却见从竹榭里转出一个年轻男子,身形甚高,仪容磊落,着一身银丝团领的朱衫,头戴一顶黑纱巾,腰间系着双搭尾的银带,足踏乌金靴,面似堆琼,目如点漆,瞧起来甚是年轻,可眉目间却颇有几分沉郁之气。两人双目对上的一瞬,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两人几乎同时,娀英道:“你是……”那男子却道:“……是你。”
不由得分说,两人瞬间都认出了对方。
娀英瞧清那男子相貌,顿时笑道:“呀,昌明,我倒是忘了,你还在宫里。”却原来这男子正是当今晋室皇帝司马曜,数年前两人相遇时,司马曜故意隐瞒身份,却让娀英将他误认作宫里的小黄门,两人一别三年,却没想到今日竟在宫中御苑又见面了。
皇帝又惊又喜,望着面前女子,只疑是在梦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却原来今日褚太后寿宴,皇帝在席上抿了两口酒,他本就不擅饮,顿觉上头,便找了个由头出来走走。咸池离华林苑不远,不知不觉走了过来,倒教他意外遇到了娀英。
三年前两人分别时,皇帝早对娀英情根深种,做了许多安排准备接她入宫,却不想阴错阳差,等到大婚那日,方知娀英竟已离京。虽然这三年未见面,但皇帝倒无一日不将她想起,此时两人别后乍逢,瞧见她亭亭玉立,活脱脱站在面前,皇帝强抑住心中的喜悦,目光不由得上下打量,赞许道:“这几年不见,人长高了,也越发标致了。”
娀英见到故人,大是欣喜,爽朗笑道:“你也是啊,连声音都变得低了,刚才听到,倒吓了我一跳,险些把你认作旁人。”皇帝笑道:“认作什么人?”娀英不想再提那夜的事,便摇摇头,笑道:“也没什么,不相干的人罢了。”皇帝道:“三年前,你怎么悄没音讯就跑了?”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后来去找你好几次,桓家的人也都不知道你跑去哪里了。”
娀英便将随桓小郡公一起去北边的情形说了一通。皇帝听到是随桓玄走的,心中始终不悦,重重哼了一声:“这桓小六,将你带走也不说一声。”却是连桓玄也怪上了。娀英忙道:“并不怪小郡公,是我生了一场古怪的病,小郡公为我治病才带我走的。若那时不是小郡公救我,我恐怕早就见了阎王。”皇帝面色稍和,这三年来他日思夜想,总为娀英的下落担忧不已,他许多次去问娘李太妃,是不是她把娀英弄走了,可李太妃坚决不认,皇帝不敢逼迫自己的娘太过,但心里总是有所怀疑的,母子间也生了不少嫌隙。
如今见到娀英俏生生站在眼前,皇帝简直是欣喜若狂,听她说了当日情形,皇帝性本宽厚,只要意中人无事便够了,一时间对李太妃的嫌隙倒也消解不少。他听完娀英说了那日的事,又看向她道:“你既然随桓小六回来了,怎么又到宫里来了?”娀英一扁嘴:“别提了,说来话长,我实在是倒霉得紧。”说着,便絮絮说起她如何从建康去了长安,又从长安回来,和郗道茂一起住在丰和楼。
皇帝听到这里,插口道:“原来丰和楼是你开的?”
“你也听说过?”
皇帝点点头:“名震建康,朕……”他自觉失言,忙改口道,“正有耳闻。”
娀英颇有些得意,笑道:“那是自然,我和郗道茂编排的歌舞,可不是建康城独一份的?”皇帝笑道:“不如跳给朕……”他险些咬了舌头,赶忙改口,“……跳给我看看。”娀英秀眉一轩,俏皮地转了个圈,宫装裙幅极窄,裹在身上却施展不开,她身姿苗条,跳起舞来说不出的风流体态,堪堪转过身去,将手中绣帕一抛,皇帝一笑接过,却见娀英忽地收了步:“这里也太窄了些,等过些日子出宫去了,再跳给你看。”
皇帝道:“那要一言为定。”说罢,竟然一举右掌,娀英初时一讶,随即笑了出来,两人双掌相击,都想起从前的事来。皇帝笑道,“这几年不见,你真让人刮目相看。适才还听你念起诗来,却比走的时候长进多了。”
娀英笑了起来:“诗可以兴,可以观……”皇帝接口道:“可以群,可以怨。”两人相视而笑,娀英又道:“这是郗夫人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皇帝笑着摇头:“这话可不是你家郗夫人所说,这是孔夫子的话。”娀英俏皮地摇摇头:“那孔老夫子便是这句话说得最有理,其他的话都无理得很。”皇帝讶异道:“其他的话有什么无礼的?”
娀英摇头道:“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也。这话可不是孔老夫子说的?他可忒瞧不起夷狄啦。”
皇帝哑然失笑:“你说得有理。”
两人说笑了一阵,皇帝又问道:“你是怎么进宫来的?”
“呀,都是你打岔,本来是要说这件事的。”娀英有些嗔怪地瞧了皇帝一眼。皇帝笑吟吟的,也不以为意:“好,好,是我的不是,你继续说吧。”娀英便又将郗道茂被公主使人抓走的事也讲了一遍,自己如何想进宫来救郗道茂,小郗氏又怎样和寿安乡君送了自己进来,只是略过了自己装病一节不提。
“喏,事情就是这样,你说我和郗夫人是不是倒霉极了?”
“这事有点古怪,”皇帝皱起了眉头,“长公主都已下嫁了王先生,又怎会再去为难郗夫人?”
“定然是她妒忌。”娀英愤愤道。
“长公主性情高洁,怎会是这样的人?”皇帝一哂,“我瞧这事必有古怪。”
听皇帝这么一说,娀英也有些犯疑:“难道……不是长公主?那还有谁会和郗夫人过不去呢?”她目光一闪,忽然说道,“对了,昌明,你从前不是说你和公主十分交好吗?能不能请长公主放了郗夫人?”
皇帝却有些犯难:“长公主生性平和,定然不会做这样的事。但这事倒也敏感,拿去问她岂不尴尬?”说着,他又有些迟疑,问道,“你被寿安乡君送进宫来的?”
娀英点点头:“是啊,她们说让我进宫来教习歌舞,只要让皇后娘娘满意,到时候就有机会为郗夫人求情。”皇帝奇道:“教习歌舞?”娀英面上闪过一丝愠意:“她们是这样说,谁知道她们在打什么主意。”到底是年轻姑娘,那夜承明殿的事怎么说得出口?但她的双手搓在一起,掌心还隐隐作痛。
皇帝是何等聪明的人,瞬时便明白了她话中的意味,又想起那日承明殿里情形,皇帝心中已是了然。他唇角抹过一丝讥讽的意味,这样好的借口,也亏得皇后的嫂嫂能想出来。瞧着娀英面上羞恼的红晕,他忽然心中一动,可若是那夜真成了事……
他赶紧收回念头,目光一转,一眼便瞧见她红肿的手心,急道:“这是怎么了?”
娀英倒是不以为意:“也没什么,他们打了我的手心。”
皇帝抓起她的手,仔细一瞧,见她雪白粉嫩的手心红肿一片,大是心疼,恼怒道:“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敢这样打你?”
“是个年纪很大的老公公,我听人都叫他童爷爷。”娀英吐吐舌头道,“他下手也不是很重,只是打完了又让我背了二十遍先帝的训诫。”
“是童黄门啊,”皇帝顿时消了气,笑了起来,“他是宫里最年长的老黄门了,服侍过先帝。是个宽厚人,不会重责你的。”娀英恼道:“可他还诳了我的金镯子。”说着她噘起了嘴,颇有几分委屈。皇帝见她着恼,赶忙轻轻将娀英的手捧起,放在唇边吹了口气。两人离得极近,娀英面上一红,轻轻把手抽回。皇帝很快便松开了手,瞧着她羞怯的样子,忽觉得有些想笑,他心中瞬间转过许多念头,但面上却半分不漏,只斟酌说道:“这样吧,我找人去打听打听,帮你把金镯子要回来。你也别着急,定能救出郗夫人来。”
“镯子就不用要了,”娀英赶忙摆手,“都已给了人,再要回来岂不是显得小气?只要能救出郗夫人就好。”
皇帝望着她宝石一般的眸子,心上人面前怎能失信?他顿时一股豪气上涌,拍着胸脯道:“这事包在我身上。”
娀英高兴极了,这些日子她最挂心的就是如何救出郗夫人。皇帝瞧着她心花怒放的样子,嘴角不由得浮起一丝笑意,但他忽然想起一桩事来,问道:“你现在住在哪里,都做些什么?”娀英道:“我现在在皇后娘娘宫里做些洒扫,住在南苑那片。”皇帝笑着问她:“你认识路吗?”娀英摇摇头,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因为走错了路,才到这里来。”
“走吧,我送你过去。”
两人刚刚走出没几步,侍奉在外面的秦敬瞧见皇帝出来,竟还带着一个女子,不由得吓了一跳。娀英瞧见他顿时笑了:“呀,你也在呀。”秦敬却认了半天才认出娀英,他刚想跪下,却见皇帝轻轻咳嗽一声,不动声色地将手在衣服旁摇了摇,口中却说道:“去替我将今日的差使都辞了,我先送英姑娘回去。”
秦敬一怔,嘴张得老大,好歹他反应机敏,随即会意皇帝是想推了太后的寿宴,便道:“臣……我这就去……”说罢一溜烟地跑了,自是去安排妥当。皇帝带着娀英往南苑走去,一路上一个人也没碰到,娀英倒是惊讶:“原来这么大的宫殿里,竟然没住几个人。”皇帝心道算秦敬识相,知道安排妥当,嘴上却不说破,只笑道:“是啊,宫里人少,你喜欢住哪儿,日后搬去住便是。”
“那哪里能乱住得,”娀英以为他是玩笑话,顺手一指前方一间檐角高高翘起的大殿,笑道,“比如那里,我们要去住,还没走进去只怕就要掉脑袋。”
皇帝抬头瞧了瞧:“那是晖华殿,前朝清河公主南归后,偶尔入宫时的住处,并不算什么了不起的地方,清河公主薨后,这地方也空了三十余年。”
娀英吐舌笑道:“那也是公主殿下住的地方,咱们哪里住得。只要能住在没有老鼠的屋子里,我就很满足了。”
皇帝奇道:“你住的地方有老鼠?”
娀英点点头:“南苑那一带宫人的房子建得太久了,到处都是老鼠,白日里还好,一到晚上便听到一窝一窝的老鼠吱吱叫,吵得人睡不着觉。”说着她叹了口气,不由得看了眼眼前高大的晖华殿,“主上都住在高堂华厦中,哪知道下人们的苦处。”皇帝面上微红,却多看了晖华殿几眼,心里却盘算起来,是不是该将这里好好修一修了。
走到南苑宫人坊口,娀英笑道:“走到这里我便认识了,不用再送啦。”皇帝瞧见前面人来人往,确实人多,怕被人瞧破了身份,便也不再坚持。
皇帝转身出来,走不了几步,便见秦敬一溜小跑过来,气喘吁吁道:“陛下,都安排妥当了,刚才调了一队羽林军沿途把守,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皇帝又问道:“太后娘娘没问起吗?”
“臣说有重要的军报来,陛下赶回承明殿了,太后娘娘没说什么。”秦敬忙道。皇帝点点头,说道:“算你小子灵活。”秦敬一抹汗,仰着脸赔笑道:“那是万岁爷心尖尖上的人,臣能不有点眼力见儿吗?可不能让不相干的人打扰了万岁和英娘娘说话。”皇帝被他引笑,踢了一脚,笑骂道:“可别乱说话,被她听见小心拿鞭子抽你。”
话虽是这么说,可忍不住地,皇帝的唇角还是浮起了笑意。秦敬见他兴致甚高,故意凑趣道:“臣领会得,现在还不是娘娘,迟早臣得叫一声娘娘。”这话说到皇帝心窝里去了,他从怀中摸出几个金瓜子,扔给秦敬道:“你这狗才,看跑得这满头大汗的,也算辛苦一场,拿去买点酒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