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倚梅连说了几个她字,好不容易才说出句完整的话来,“她会不会知道当年下毒害死她的事?会不会来找咱们复仇?”
“她敢!”桓妃厉喝一声。
吴氏插口道:“人既然没死,害死她云云便谈不上了,当下最要紧的事倒是她怎么入宫来了?难道还是太妃娘娘那边安排的?”
“不会是太妃。”桓妃摇头道,见吴氏和倚梅都投来疑惑的目光,她却不愿解释太多。当年的事,虽是李太妃指明让小胡姬入宫,但后来折腾出许多事来,最后不了了之,这几年过去了,也没见李太妃追究过,桓妃心中暗暗猜测,只怕当年想让小胡姬入宫的另有其人,李太妃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可那人是谁呢?她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入宫那日,皇帝失魂落魄的样子来。这几年来她不是没有暗暗盘算过,也不是没有猜测过,但总想着小胡姬已经死了,与自己也无干系,便搁置在一边。可如今小胡姬若真的活着……
桓妃凤目陡然凌厉起来,眼风一扫,低声道:“这小胡姬是断然不可留的。”
倚梅早吓得魂不守舍了,脱口道:“难道还要毒死她一次?”
“说的什么话!”吴氏斥责道,她却想到另一层上去了,沉吟着说道,“这小胡姬若是活着,当年下毒的事总是脱不了干系的,这把柄可不能落到皇后娘娘手里去。娘娘,您可得拿定了主意,绝不能让皇后借机拿此作伐。”
桓妃点头道:“不能留了。但宫里不比家里头,耳目太杂,也不能轻易动手。”她略一沉吟,对倚梅道,“你盯牢了她,弄清楚皇后让她进宫里来做什么,有什么事立刻向我禀报。”过了片刻,只听她又自言自语道,“那金花说什么见血封喉,却也太不顶用,还得再弄些药来才是。”吴氏和倚梅对视一眼,皆不敢接话。
等用过了午膳,竹心果然依言带了娀英去往乐坊。坊内歌姬舞姬有数十人,都是貌美的年轻女子,她们本就聚在一处,叽叽喳喳甚是热闹,见娀英过来,都住了口,皆向她行礼。娀英看了会儿她们排演,客气地指点了几句,那些姬人都很是服气,连声道:“果然是皇后娘娘请来的教习娘子,这样好的功力。”然而也不过是略坐了坐,竹心瞧着天色将暗了,便带了娀英回去。
娀英坐在房中,不住向窗外张望,心中却如乱麻一样,一点头绪也没有。她是抱定了破釜沉舟的心,一心来宫中告御状,可住在这锦衣玉食的房子里,她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好像一切都和她想象中不太一样了。竹心侍立在旁,颇有眼力地问道:“姑娘可是有事吩咐?”娀英张了张口,想了想问道:“我何时能见到皇后娘娘?”
竹心是宫里侍候久了的,眼珠一转,笑道:“姑娘别急,自有能见娘娘的时候。”娀英问了几句,可她总是顾左右而言他,娀英心知也问不出个究竟来,可除了她,也没有别人可问了。娀英有心多问几句,可却见竹心扭着头,有些神不守舍。她不由得顺着竹心的目光望去,只见有个年纪小些的宫女站在门口,颇有些呆相,正伸长脖子和竹心比画什么。娀英心知也问不出什么,便挥挥手让她们都出去。
天色刚刚擦黑,竹心又到屋里来,这次却用漆金的木盘捧了一套暗金底遍绣花卉的衣裙来。娀英大是奇怪:“这是要做什么?”竹心抿嘴一笑:“恭喜姑娘,您得偿所愿,要去见贵人了。”娀英大喜过望,心知是要去见皇后了,她欣喜不已,问道:“可是皇后娘娘要传见我?”竹心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姑娘真是天大的福气,宫里多少人盼了几辈子都见不到,倒让姑娘心想事成了。这些年来,宫里有这样福气的,也就只有从前的云心……”她话一顿,只听一旁那个年纪小些的宫女好奇地问道:“云心是谁?”竹心面色忽然一僵,岔开了话题:“任是谁也没有姑娘的运气。”娀英倒不疑有他,便道:“那我这就过去。”
“姑娘别急,天色还没晚,这会子贵人们都在用膳,姑娘先沐浴更衣也不迟。”竹心笑着将她带到后殿,早有黄门打好了热水,室内水汽氤氲。竹心和那个有些呆相的小宫女一起服侍她沐浴,换衣时,竹心发现衣裳没有熏香,有些恼怒地发作那小宫女道:“婉儿,说了多少次了,衣裳要用香熏过再送上来,你怎么一点记性也没有。”那个叫婉儿的小宫女年纪甚小,吓得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倒是娀英心软,柔声笑道:“原来见皇后娘娘一面,倒是这样难的事。”竹心见她解围,也不好再发作婉儿,只得狠狠瞥了婉儿一眼,过来替娀英系好衣带:“今日可是姑娘的大日子,怎能马虎?”
娀英微微纳罕:“大日子?”
竹心抿嘴笑道:“罢了,等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待收拾妥当了,早有宫人内侍候在殿外,还停驻着一辆羊车。
竹心扶起娀英,喜滋滋地说道:“姑娘,这是来接您的羊车。”
娀英被两个内侍扶上一辆金碧辉煌的羊车,两只羊皆饰了金鞍金盔,在暗夜瞧来分外醒目。她回头而望,只见竹心领着婉儿等人都跪在地上,却不跟来,娀英急道:“你们不陪我过去吗?”不容竹心答话,只听那内侍的声音尖利道:“承明殿什么地方,她们怎能跟去?”娀英惊疑不定,却听竹心跪在地上仰头道:“姑娘放心去吧,万事都由娘娘安排好了。”容不得娀英多想她话中的含义,那内侍便跳上了车前,口中低喝一声,驾车的羊儿甚是听话,立即便奔行起来。
正是天寒时候,地上结了薄冰。羊车在一条颇为宽广的大道上疾驰,只听得车轮碾轧的咯吱咯吱的声音,倒教人心里一阵恍惚。她坐在车上放目望去,只见整个宫殿都是黑压压的,瞧去皆是殿阁高大而朦胧的影子,娀英忽而想到,不知道白天看起来,是怎样富丽堂皇的景象。
行了一会儿,又听内侍呼喝了一声,羊车停了下来,那内侍道:“到了。”便来扶娀英下车,娀英抬头一看,只见仍是一间黑漆漆的大殿,檐翼飞展,如暗夜中展翅的大鹏一般,里面也没有点烛火,瞧着似是无人的。那内侍带了娀英向内走去,却见这大殿着实很阔大,足足有七八间华厦合起来那么大,走到里面才发现原来是有烛火的,只是殿内实在太阔大,烛台也不甚明亮,便显得很是朦胧。那内侍将娀英领到东首的暖阁内,说道:“请姑娘在这里等候便是,老奴去外间伺候。”娀英急问道:“娘娘什么时候能见我?”
“娘娘?”那内侍翻起眼皮想了想,含糊说道,“皇上今日召见外臣,这会子怕是刚回宫呢,总得用完膳才来吧。”
娀英奇道:“皇上也在?”那内侍年纪很大了,似是有些耳背,喃喃说道:“皇上也是人,也得用膳啊。”娀英心想:原来皇上和皇后也如民间夫妻一样,都在一起用膳的。她心中略安些,心道皇后能接见自己,已是不容易的事,也不敢多催促,便在屋内老实等候。
又等了约莫一个时辰,娀英都有些困了,见屋内有四扇蜀锦绣美人屏,恰将外面遮得严实。她心想那内侍在外面也看不见自己,等会儿他们叫自己时再起身便是,便索性松快些歪在榻边半闭着眼歇神。
正睡得迷迷糊糊中,猛听得外面似有人低声说话的声音,娀英陡然惊醒过来,想起竹心的叮嘱,赶忙俯身跪在地上。因是隔着一道屏风在,外面的人说话的声音传了进来,却看不见说话的人。
只听一个男人的声气道:“西边的折子都送进来了?”
娀英倒是一愣,怎么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紧接着,似是适才那个年老的内侍低声说了几句什么,她一走神也未听清,又听那男人“嗯”了一声,说道:“适才在皇后那里饮了几杯酒,乏得很。今日的折子都得看了,让人送些醒酒汤来。”那黄门应了声是,紧接着脚步霍霍,想必是去取醒酒汤了。
此时殿内只剩下了那男人,外面一时没有了声音。娀英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几句话说得口气这样大,好像连皇后都不当回事,难道外面的竟是皇帝?可皇后为什么不在?难道……她心里有些慌,有心想溜走,但又觉得机会难得,万一外面真是天子,岂不是错失了救郗夫人的机会?她一时心内纠结,又听外面的人似是在走动的声音,她本能地站起身来,谁知一侧身却撞倒了身旁的铜鹤烛台,烛台倾倒在地,瞬时火便灭了。
与此同时,外面的男人厉声喝道:“什么人在里面?”
娀英慌乱道:“我……我……”
脚步声起,许是那男人便要往屋内来查看,娀英心中惊惧,只觉得今夜的事处处出人意料,她忽觉得自己从入宫来便受人摆布,到现在这时,竟不知该做何准备。
那男人走到屏风前,见东屋内黑黢黢的,似有个女子的身影站在屏风后,只是隔着屏风,也瞧不清楚,不由得皱起眉头,一把推开屏风。哐当一声,屏风落地,娀英心中一骇,本能转过身去,背对着那人。
屋内的北窗半开,此时明月恰从浓雾中拨出,几许清辉洒入屋内,顿时有了些光影。借着月光瞧去,这女子的背影婀娜窈窕,乌黑的长发挽作高髻,更被光影映衬得柔和如斯。
那人瞧在眼里的画面如此,却不知娀英内心此时已是惊涛骇浪一般,她听着身后的人沉声道:“转过身来。”娀英站立不动,心中激烈斗争,是转还是不转?
她一咬牙,心想罢了,今日为了救郗道茂,豁出去便是了,便待转过身来,正此时,便听外面倚梅的声音低声道:“启禀陛下,桓妃娘娘发了高热,这会子烧得厉害,特派人来报知陛下。”
娀英刚刚有些愣神,可随即“陛下”二字落入耳中,她虽早有猜测,还是顿时惊住。
却听皇帝的语气果然有些焦急:“朕这就过去瞧瞧。”皇帝也无心再问她话,转身便匆匆而去。
听着外面的脚步声远了,娀英长舒一口气,瘫软在地,浑身哪还有半点力气。
羊车送了娀英回到住处,只有婉儿在门口等待。娀英瞧见她,问道:“竹心去哪里了?”婉儿老实道:“竹心姐姐还在皇后娘娘宫里当差,让奴婢先服侍姑娘睡下。”原来竹心她们早得了信,知道娀英没有得宠,宫里的人惯是踩低捧高的,哪还把她当正经主子看?自是先回去报信了。
这些缘由,娀英却不知道。她一个人回了屋里,心里百味交杂,更有无数疑问,却不知该问谁。这下也睡不着了,她睁大了眼瞧着窗外,说来也怪,一晚上都雾蒙蒙的天色这下子都豁朗开了,外面明月高悬,如明镜一般挂在树梢,好不诱人。她瞧着月亮,脑海中忽然浮现去岁在襄阳时的情形,那时闲着无事,郗道茂便教她与小曲儿读书。当时郗道茂教过一句话——“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当时倒没觉得什么,如今想想,娀英觉得这词真是贴切,现在她可不就像一块鱼肉,被放在一块大砧板上,等着别人来处置?
就这样迷迷糊糊地过了一夜,第二天起来,竹心来打了个照面,面上笑意却淡了几分,颇是敷衍地说道:“姑娘昨夜累了吧,今日也不必太辛苦了,先在屋里歇息,奴婢晚上再来伺候您。”
娀英忙道:“既叫我来教习歌舞,还是去教坊看看去。”
“姑娘不必忙这些,”竹心含混着推托道,“明日再去也不迟。”
竹心既然走了,当差的下人们都散得没了人影。娀英也不好意思开口问,还是婉儿厚道些,过来主动说道:“姑娘,竹心姐姐也没个吩咐,您要是肚子饿,就同我一起去膳间吃点东西吧。”
娀英感激地点点头,随着婉儿到了宫人们吃饭的膳间,多数宫人都已吃完了,婉儿带着她领了对牌,却原来宫人饭食,都是凭对牌领的。那发对牌的宫人是个年长些的妇人,瞧起来便有几分厉害,娀英惯知道这些人的厉害,悄悄塞了点银钱过去,那宫人瞧了她几眼,果然并不多言,却将一副对牌发给了她。
婉儿年纪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埋头吃了许多,也顾不上这些。娀英吃了几口汤饼,也没什么胃口,便学着宫人们的样子洗了碗碟,回头见婉儿还在吃饭,便自顾自地往后院走去转转。
谁知刚走出门,迎面却来了一个女子,娀英也没在意,那人却主动叫住她:“小胡姬,真的是你?”
娀英抬起头来,却见面前站着的人身着一身绛紫宫装,却不是昨日刚见过的倚梅是谁?难得遇到一个熟人,娀英高兴地唤道:“倚梅。”倚梅明知眼前人是娀英无疑,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忍着心中的恐惧,强笑道:“昨日还不敢认你,想不到真的是你,你怎么入宫来了?”
娀英忽地想起昨日陈长御的叮嘱,不由得有些犹豫了,倚梅是蓬莱殿的人,陈长御让自己少和她来往。别人对娀英好的时候,娀英从来都是拉不下脸去得罪的。她有些尴尬地一笑,不便多说话。倚梅眼珠一转,说道:“是不是陈长御叮嘱过你,不让你同我说话?”
娀英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长御……也,也不是这个意思。”
倚梅撇撇嘴道后娘娘宫里就是这样,什么事都神神秘秘的,瞒着旁人。”
娀英一愣,觉得她话里有话,果然,倚梅话音一转,说道:“从前我们还有几分见面的情谊,以后只怕也难得说上句话了。”见她说到这份上,娀英反倒有些尴尬,只得点头道:“是皇后宫里的长御带我入宫来的。”她微微一顿,直言道,“她让我入宫来教习歌舞。”
“教习歌舞?”倚梅双眸微闪,忽作讶异状:“宫中乐坊多少姬人,怎会从宫外选人入宫来?”她说着直直地盯着娀英,问道,“怎么我听说的却不是这样?”
娀英对昨夜的事,本就有几分惊疑,忙道听到了什么话?”
“这个……”倚梅欲言又止,故作为难状,“唉,到底我们现在不是一个宫里的人,我如何能说得……”
娀英急道姐姐,我昨夜就不太安神,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你要是知道什么,就快告诉我吧。”
倚梅一咬牙,说道:“罢了罢了,我们总还是个故人,我若不告诉你,还有谁会对你说实话。我却听说,皇后娘娘选了人入宫来并不是为了教习歌舞,而是为了……”说着她凑到娀英耳边,轻轻道,“……借腹生子!”
如五雷轰顶,娀英顿时站立不稳,满眼倶是疑情:“此言当真?”
倚梅点点头,悄声道:“你仔细想想,你昨夜进了宫,被送到哪里去了……”
娀英早就心有怀疑,不由得喃喃道…是……是……”
倚梅证实了她的猜测…是陛下寝居的承明殿。”
“承明殿?”娀英无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好似一声惊雷响彻在娀英耳边,如果说昨夜她还有一丝幻想,是小郗氏刻意为她安排机会见天子申冤,那眼下她就完全明白了。什么宫中乐坊选教习?她已经成了砧板上的一块鱼肉,皇后娘娘只不过要她进宫替她争宠而已。
瞧着她似木头一样呆立不动,倚梅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讥讽道:“怎么,你还觉得进了承明殿是攀上高枝了?少做梦了,皇后娘娘一直无所出,只是想借腹生子而已。你若真有了身孕,到时候去母留子,连性命都保不住,宫里这样的事还能少了?这可是个吃了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我是怜你年纪轻轻,咱们又是旧相识一场,这才把实情告诉你,至于你怎样打算,那是你的事了,我也管不了你了。”她说过这些话,头也不回地便走了。
“姑娘,姑娘。”婉儿吃完了饭,匆匆跑出来唤她。娀英呆立在原地,怔怔地出神。
婉儿有些奇怪:“姑娘,倚梅姐姐同你说了什么?你的脸色这样差?”
“没什么。”娀英勉强回过神来。
“倚梅姐姐是蓬莱殿的宫女,”婉儿有些害怕,“陈长御不让我们同她说话,她同你聊天的事,你可别让竹心知道了。”
“我知道了。”娀英应了一声,显然有些心不在焉。婉儿又唤了她一声,见她依旧回不过神,不由得有些担心:“姑娘,一会儿竹心姐姐还要寻人来给您裁衣裳。”
“裁什么衣裳?”娀英顺口问道。
“说是南边新来了些料子,皇后娘娘恩旨给您也做一身。”婉儿的语声中不由得自主地露出些许羡慕。娀英向她望去,只见她身上的衣衫半有些旧了,更不由得心念一动:“你们时常做新衣裳吗?”
“那怎么可能?”婉儿头摇如拨浪鼓,“我入宫两年了,也只做过这一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