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此情可待(2 / 2)

乌衣巷 知夏 4314 字 2020-08-13

倚梅急得要发疯了,这一时半会儿哪里找得到人来!

桓妃伏在马鞍上,全然没了主意,她自幼娇生惯养,虽然也算是见过世面,却哪曾真遇到过什么惊险?眼见着马越奔越快,她感觉到自己已经完全控不住马了,她能做的只是牢牢地抱住马脖子,可连脚也从马镫里滑脱出来,再看着这马竟像是发了狂一样往山上冲,她的心都要跳出腔子来,心中忽地暗道:“难道今日我竟要命丧于此?”

忽听山边有人喊道:“前面危险,快跳下来!”

这声音颇有几分耳熟,可桓妃已顾不得多想,她两眼一闭,手猛地松开,就是那一刹那,她一下子从马上滚落下来。她赶忙闭上了眼,却觉得尖利的山石和锋锐的树枝滑过皮肤,生生地刺痛,桓妃忍痛呼了一声,耳听得身旁人声嘈杂起来,似是有人赶了过来,桓妃再也坚持不住,终于晕了过去,不省人事。

等桓妃醒来时,已在自己的寝宫之中,兰膏明烛,华灯煌煌,她一时竟有些眼晕。乳母吴氏早守在她榻边,见她醒来,已是泪下:“谢天谢地,总算是醒过来了。”

“乳娘。”桓妃轻唤了一声,忽然转头看向四周,问道,“陛下呢?”

吴氏面上闪过一丝迟疑的神色,并没有逃过桓妃的眼睛,她一把握住吴氏的手,便要挣扎着坐起来,满脸都是不甘:“我是替陛下试马才身临险境,陛下怎会不来陪我?”吴氏欲言又止,桓妃转眸瞧见倚梅在侧,面上生疑,厉声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马喝了酒便发了狂。”吴氏叹息道,“若不是娘娘执意试马,这次的事只怕连桓家也脱不了干系。”

桓妃一怔,随即想通其中关节,不由得重重地拍了床榻,咬牙道:“桓福好大的胆子,竟敢谋害皇上。”

“这哪里是桓福能做主的,”吴氏道,“只怕……”她没有说下去,但桓妃何等聪颖,顿时明白了背后主使另有其人。她心中转过许多念头,亦是变了脸色,又咬牙道:“我坠马前,听见有人叫了我一声,是何人?”

“娘娘,您还记得咱们家那个小胡姬吗……”倚梅抖声道。

“是她?陛下瞧见她没?”桓妃脱口问道,不自觉地,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其实下意识的,她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是还不愿面对。

“瞧见了。”倚梅道,“陛下说那小胡姬救您有功,把她带回承明殿了。”

桓妃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连吴氏也疑道:“区区一个胡姬,如何能去承明殿?”

好似被一记闷棍敲中,桓妃脑中一空,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她这才感到身上的剧痛,好像所有的骨头都断裂开了一样,她痛呼了一声。吴氏急道:“娘娘,您身上有伤,太医让您好好休养。”桓妃怒道:“快叫人去,先杀了那匹该死的疯马!”

倚梅却颤声道:“那马和御马的人本都已被拿住了,可离奇的是御马的人当场便死了。陛下说要杖杀那马,可那小胡姬从旁劝了陛下,说只是畜生而已,何罪之有。陛下便赦免了那马儿无罪。”

桓妃气极,一把摔碎了枕边青玉缠枝的如意:“在陛下眼中,本宫连个畜生也不如了吧!”

“娘娘噤声!”吴氏急道,“这种话万万乱说不得。那马是咱们家所献,陛下不肯大开杀戒,也是给咱家留些颜面。”她叹了口气,又道,“自从家里带话来,让您带陛下去华林苑试马,老奴就觉得心里慌得很。现在想想只怕都是早已算计好的,只是幸好娘娘您别出心裁要先去一试,也因为您出了事,反倒洗清了咱们家里的嫌疑。陛下也不会疑到是桓家做的手脚,这会子人也死了,若查起来,倒是没有对证了。”

桓妃气得浑身发抖,面色白得吓人,她猛地将头蒙在锦被中,却不作声了。吴氏急了,苦声劝道:“娘娘,您别急。这次阴错阳差,倒被那小胡姬捡了便宜。可您这样年轻,又生得貌美伶俐,何愁不蒙盛宠。那小胡姬是个什么身份,她拿什么和您争?您何苦跟自己过不去?何必气坏了身子?”

“乳娘,乳娘,是我不中用……”隔了好久,被中的桓妃才出了声,却带了一丝呜咽,喃喃道,“我不怕皇后,不怕云嫔,我也不怕小叔。可我争不过她的。陛下心里有她,我……我争不过她……”

吴氏看着桓妃长大,知她自小就极有主意,表面柔顺,内心却十分刚强,从不轻易掉泪。这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失态,吴氏心如刀绞,忍泪劝道:“娘娘,您放一万个心。总能有法子的。”

转眼之间,宝光寺正殿前不算阔大的白玉台上,跪侍着不下数百仆役。

婉儿推开窗子的瞬时,便惊呆了,连声道:“姐……姐……姐姐,怎有这么多人?”娀英向外瞥了一眼,瞧见那跪得乌压压的人影,顿时大觉头疼:“快合上了。”婉儿依言关了窗,一双乌溜溜的眼里全都是迷茫:“好姐姐,你今日遇到了什么事,为何黄门大人把我们领到这里来了?外面还有这么多人,这究竟是要做什么?”娀英却无言可对,她该怎么跟婉儿解释?她按照送信人的指引,去华林苑中埋伏等待,可那日却意外遇到了桓妃的马儿失控,情急之下她出声相救,桓妃倒是没事了,可她一回头,却瞧见有人伫立在她身后,一身明黄映入眼中,身旁除了几个内侍,再无旁人。

她心中一喜,这一步步,和那胡人说的一样,此时她只用拔下发上金钗,以她身手,决计不会失计。可当她看清皇帝的面容时,她忽地呆住了,怎会是他?他竟然就是皇帝?

她费了许多心思,就是为了按照安排布置,设法接近皇帝,伺机下手。她早下了决心,置生死于度外,只要晋主一死,长安的危难就此解脱。这也是苻宏的心愿,为了他的愿望,便是自己以命换之,又有何妨。

平心而论,她并不怕死。多少次濒临死境,早无甚恐惧之心。

可真到了动手的时候,头上的金钗微微颤动,她情知下一秒就该拔出金钗,狠狠地刺向眼前人的咽喉。可她瞧清了眼前的人,她迟疑的那一瞬,便失去了最好的下手时机。

紧接着许多人赶来了,后来连皇后也赶来了。小小的方亭里挤满了人,人人面色焦黄,此起彼伏都是请罪叩头的声音。她愣愣地站在原地,她分明听到,连皇后也跪下来,对那人三跪九叩,口口声声唤的都是陛下。

那一瞬时,娀英是有点蒙了。她像个傻子一样站着。皇后相貌不算出众,面容一板更显得严厉,她有些警惕地用眼风扫过娀英:“这是何人?怎这样无礼?”不由得一旁的侍从说话,皇帝早看清她,先开了口:“不妨事,是她救了桓妃。”

说话间,秦敬赶了回来,瞧见这架势吓得不轻,赶忙对着娀英直比画:“还不叩头谢恩?”娀英如梦初醒,赶忙跪了下来,头深深地埋地,口里含糊地说了什么,连她自己也没听清。她俯身谢恩时,双手放在面前,一点殷红落入皇帝眼中,却原来适才情急之下,娀英徒手去拉住马缰,宝驹的冲力何等之大,马缰生生勒破了她的虎口。皇帝顿时焦急起来,连声道:“你怎么受了伤?要不要紧,快来人,快传太医来。”说着,他伸手便去拉娀英的手,急于看清她手上的伤势。

两人近在咫尺,呼吸可闻,她几乎不用想也可知道若自己拔出发上金钗,定能十分准确地插入他的咽喉。可她却拔不出来那根金钗,眼睁睁地瞧着他张大了口,急切地说些什么,这份关切之情溢于言表,相比之下,桓妃还躺在地上,而皇帝适才的慰问却太过敷衍了事。

几个太医本围着桓妃,听到皇帝发话,顿时都围了过来。皇后瞧在眼里,却只笑道:“这附近也没有旁的宫室了,只有宝光寺相距不远,寺中有几间暖阁,略收拾收拾也能住人,不如请太医过去,细心为她诊治才是要紧。”皇帝连连点头:“此言有理。”皇后又道:“陛下快陪着去瞧瞧,桓妃这里,有臣妾照料就是了。”

皇帝果然依言而去,皇后心里只觉说不出的痛快,她低声问了陈长御,果然这胡女便是嫂嫂送进宫的那位教习娘子。皇后道:“我们设法安排,费了多少心力,也未能如愿。却不想这小胡姬今日竟有这样的运气。”陈长御道:“娘娘,既是您拔擢入宫的人,是否为她讨个封赏,也好施恩。”

“急什么。”皇后轻哼一声,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说不出的妒意,口中却道,“小小一个胡姬,能侍奉陛下便是她的万幸,难道还真将她封了妃嫔。传出去岂不成了笑话?”陈长御只好缄默,知她是心窄,也不好再劝,便道:“那桓妃娘娘现在怎么办?”皇后大是幸灾乐祸:“还能怎么办,就送回她的蓬莱殿去。”

桓妃受伤不轻,皇后命太医细心诊治,两人虽然不睦,但面上之事,皇后半点不敢疏忽。皇后忙到夜里,好不容易才算妥帖,却听人报,西宫李太妃听闻桓妃受伤,命了为自己诊治的太医亲来探望。皇后心内难免不快,心道太妃也忒小气了些,自己终归是后宫之主,难道还会用庸医谋害了桓妃不成?太妃此举未免有些小人之心。

娀英闭上了眼,白日里的情形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她浑浑噩噩地被众人送到了宝光寺中。这是一处皇家寺院,代天子修行之所,寺中方丈亲自迎了出来,将寺中最阔大的厢房腾让出来。紧接着,许多人走马灯一样来恭贺她,迎奉她,她一概听而不闻。她脑海中乱哄哄的只有一句话反复疑问:昌明就是皇帝?她该怎么办,是杀了他,替苻宏解难,还是饶了他?

皇帝瞧她精神不振,以为她受了惊吓,便屏退了众人,只剩二人在殿中独对,皇帝略带歉意地笑道:“娀英,是我不好,一直未告诉你我真实的身份。你不要见怪。日后你我相对,依旧如从前一样,你叫我昌明便是,我在你面前,也从未当自己是什么天子。”娀英默然垂着头,却不作声。皇帝柔声道:“你受了惊吓,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叫太医再来看看?”

“我有件事问你。”娀英忽地回过头,睁大眼瞧着皇帝。

“何事?”皇帝神情温和,与往日一般无异。

娀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手已经摸到了怀中的金钗,她刚要开口,忽听外面秦敬来报:“启禀陛下,有紧急的军情来报。”皇帝不容多想,赶忙便往外走,一边说道:“你歇着,我叫你相熟的宫女来陪你,是叫什么的?”娀英还未说话,只听秦敬迎奉道:“是叫婉儿。臣早已派人将她接来了,就在外面候着。”皇帝满意地点点头:“缺什么,要什么,只管开口。朕明日再来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