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风雪故人(2 / 2)

乌衣巷 知夏 5306 字 2020-08-13

“我有什么事?”娀英遮掩着低下头。

“你道我为什么这样招人厌,几次三番地挑着你俩打趣?”小曲儿似笑非笑道,“你和三太子的情形我还能看不明白?你俩之间隔着一层窗户纸,三太子又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性子,你要是不挑明了,你俩还能再打一百年的哑谜。”

“挑明了?”娀英心下一动,不由得抬起头来,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瞧向了小曲儿,却见她嘴角泛起一丝浅笑,似是觉得她不争气一样,佯笑佯怒嗔道:“枉你也是我们鲜卑女子,什么时候学了汉族女人那样扭扭捏捏的性子。喜欢就是喜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我要是你,就好生在他面前说几句温柔的话,哄哄他,再趁他高兴问句准话出来。男人都是要面子的,他从前要是答应了带你回北边去,是不好意思反悔的。牵肠挂肚地猜了三年,肠子都要想断了,却只见了几面?又有什么意思?”

娀英一怔:“让他带我回北边去?”

正在此时,大门开了,苻宏正牵了马进来,见二人站在院里,倒是奇怪:“你们这样快便散了席?”小曲儿小声道:“英姐姐,我只能帮你到这步了。”娀英一时尚未反应过来她的意思,却见小曲儿招手高声笑道:“三太子,快过来,我们英姐姐有话要同你说。”娀英又气又急,可小曲儿猛地将她推了一把,转身一阵风似的跑开去。她使力颇大,娀英又没有防备,被她一把推得险些摔倒在地,多亏苻宏反应颇速,揽臂扶住了她。娀英站立未定,又闻着他身上淡淡的沉香气味,更觉心跳面赤,却听他的语声近在耳边:“你有话要同我说?”

“我……”娀英一时语塞,面色更红,竟不知该怎么说话,饶是她心头翻转过许多话,到了嘴边一句都说不出,她吞吞吐吐半晌,小声道,“是小曲儿……”

苻宏是何等通透犀利的人,很快了然了娀英的尴尬,他目光一闪,扶住她的手慢慢松了开,岔开了话题:“郗夫人送她的女儿回去了?”

不与他挨得这样近,娀英顿觉轻松,不易察觉地退开两步,先点点头,但又很快摇头道:“只有玉润回去了,郗夫人……郗夫人很伤心,苻侯爷在陪着她说话。”

苻宏并不诧异这会儿苻阳会对郗道茂大献殷勤:“让他劝劝也好,很快,宫里也会为他赐婚了。”

“赐婚?”娀英睁大了眼睛。

“是丽郡主。”苻宏点点头,“他眼下还不知道,父皇已经准备颁诏了。”

娀英是瞧得清楚苻阳是如何追求郗道茂的,在长安就是那样的殷勤,从长安到襄阳,又到建康,难道还没有十足的诚意吗?眼见着郗道茂对他的成见一点点冰释,开始逐渐接纳他了,这节骨眼上怎么会冒出这档子事?她说道:“那苻侯爷一定会拒绝的。”

“他怎么敢?”苻宏不假思索地说道,“这是皇命,天王的旨意,谁敢违抗?”

娀英心里还存了一点虚妄的想象,仰起脸说道:“我想苻侯爷对郗夫人那样情真意切,许是会为了郗夫人……”她话还没说完,便被苻宏一声嗤笑打断:“孩子话,他怎能抗旨违婚?”他说的不是怎会,也不是怎敢,而是怎能,好像是一桩天经地义的事,倒是娀英想得多了一般。

他眼神里一抹轻视落到娀英的眼里,她猛地低下头,觉得脑子里好像有点发蒙。苻宏也自觉说得有些过了,便缓和了语气说道:“如今慕容贵妃去了,慕容氏也不复往日风光。若他真的有意郗夫人,等成了婚,也许进宫去找母后说说情,也不是不能同娶郗夫人的。”

“那岂不是要委屈郗夫人!”娀英语气里有些讥讽,不自觉地便带了出来。

苻宏察觉到她面色不好,便笑着伸手,想去揽她:“你又想到哪里去了?”他说着,又顿了顿声,许是有些试探的意味,“我们氐人不兴汉人那套,分什么先入门为大,同娶数个女子一并为妻,和和睦睦,不分大小,也是常有的事。”

明明是句安慰的话,可落到娀英耳里,却刺耳无比,她忍不住一下子挣脱了他的手,当即便讥讽道:“倘若真能和和睦睦,不分大小,那小曲儿也不会被六太子妃折磨成那个样子,差点把命也送了,还断送了一个阿骨朵进去。”苻宏缩回手臂,微有些尴尬,仍是斟酌着说道:“六太子妃从呼延氏出,呼延家从前对父皇有恩,他家的女人难免要骄矜一些,丽郡主便不是那样的性子。”

娀英气不打一处来,什么温柔小意的话,什么哄哄他带自己回北边去,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此时她心里都是怒气,怒冲冲地说道:“真是都打着如意算盘,吃着碗里的,还要瞧着锅里的,一个不够,还要多少个女人才作数。”

苻宏至此才听明白,原来她是小心眼犯了,他只当她是在耍小性子,倒是一笑,说道:“够的,够的,我不用那么多,只要你一个便够了。”

娀英正在气头上,说话便有些口不择言:“我瞧你们苻家的人,从你兄弟到你父皇,个个都是一堆女人弄到家里头,都是不太够的。”

这话说得有些过了,娀英话一出口,也有些后悔,却见苻宏顿时冷了脸色,不复适才嬉皮笑脸的样子。偏偏娀英性子也犟,本就不会温柔小意地自下台阶,饶是心里有些悔话说得过了,但也冷在那里不吱声。

到底还是苻宏先打破平静,面色一如往日般平淡无奇:“天色也不早了,你早些歇着。”

忘了是怎么走回到房里的,明明不是太冷的天,娀英却觉得身上冷透了。进了门里,屋里没有点灯,小曲儿早已歇下了,许是听到动静,在床上翻了个身,嘀咕了一句:“和三太子谈得还好吧?”娀英轻轻“嗯”了一声,怕她追问,赶忙走到自己床边,欲盖弥彰地小声道:“我先睡了。”说罢和衣钻到被子里,连头也蒙了进去,她紧紧地抓住了被子的边缘。南方天气潮湿,被子里也潮乎乎的,难受得很,可她却觉得终于有了点暖意,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半天,两行泪才滚了出来,慢慢将被子也浸透了。

娀英有个毛病,晚上若是哭过,第二天起来那双眼睛定是红得跟桃子一样,她自己心里清楚得很,所以第二日故意等到小曲儿出去了,这才起了身,寻思着不想被人看见自己这副窘迫的样子,便磨磨蹭蹭地想晚些再去吃饭。

挨到日上三竿,寻思着外面该没有什么人走动了,她便悄悄往厨房去。谁知刚进厨房,却见郗道茂正在里面忙活,娀英赶忙低下头,想躲闪过去,却被郗道茂瞧了个清楚,喊住了她:“昨晚没睡好吧?寻思着想让你多睡会儿,便没让阿贞去叫你。给你留了早膳,这会儿还热乎着,快去用吧。”娀英心下一暖,一眼瞧见东边灶上还热着粥和汤饼,知道郗道茂体贴,故意不说破让她尴尬,便小声道:“谢谢郗夫人。”

她用过粥和小菜,自己收了碗筷,见郗道茂还在灶边忙碌,不由得问道:“郗夫人这是给玉润做的?”郗道茂点点头,笑容里多了几分欣悦:“昨日看玉润爱吃我做的脍鲤,今天又去江边买了一条,趁新鲜做了给她送去。”娀英不由得啧啧称奇:“江边渔人丑时便卖,寅时初刻就散了,夫人起得这样早!”郗道茂面上闪过一丝红:“是苻侯爷有心,一早去江边买来的。”

若是平时,娀英早就打趣起来,可昨夜听了苻宏的话,她却觉得心里格外难受,踟蹰半晌,猛然开口道:“郗夫人,有件事你知不知道?”

郗道茂被她吓了一跳:“什么事?”

“听说苻侯爷要娶亲了。”

“哦。”

郗道茂的反应十分平淡,甚至连盛鱼汤的手也稳稳地,一滴都没有洒出来。娀英反倒有些惊讶:“郗夫人不觉得气恼吗?”

“气恼什么?”

娀英一时语塞,她抬起头想了想,又说道:“这一路上我们都看在眼里,苻侯爷对夫人这样上心,可现在他竟然要另娶妻室。”她顿了顿,又道,“他要娶金宝公主的表姐,慕容家的丽郡主。”

“哦,丽郡主温柔贤惠,正是他的佳配。”郗道茂淡淡道。

娀英张大了嘴:“夫人你真的这么想?”

瞧着她惊讶的神情,郗道茂反而笑了起来:“傻丫头,你在想什么?我是成过亲的人,与侯爷有缘无分,我昨日便这样告诉他了。”

“昨日?”娀英心直口快,哪里藏得住心里的想法,“难道侯爷昨日便向夫人求过亲了?”郗道茂面色微红,过了半晌方点了点头:“如今看来,我昨日这样做,倒是成全了一桩好姻缘。”

娀英沉默了一瞬,说道:“昨天三太子告诉我这件事,我还与他吵了一架。”

“傻丫头,”郗道茂目光中透出一丝温柔的神情,“我们汉人,女子是不能二嫁的。”

“凭什么你之前的丈夫可以再娶,你却不能再嫁?”娀英不忿起来,有些口不择言,“这岂不是太不公平?”

“这世上也许就没有那么多的公平吧。”郗道茂早已想透了,反而安慰她道,“倒是你,不该和三太子争执。他也是千里迢迢而来,好不容易见个面,不好好说会儿话,为了旁人的事,胡乱吵些什么。你这孩子,也太小性子了些。”

娀英至此已是有些悔了,只是嘴上不承认:“郗姐姐的事,怎么是旁人的事,我定是要管的。”

“好妹妹,”郗道茂心下感动,拍了拍她的肩头,“三太子他们待不了几日就要走了,等他回来,好好去同他说个话。别那么硬气,女人终究还是要先低个头的。”娀英心里服了气,嘴上却是不服的:“为什么总要女人先低头,我是不赞同姐姐这个话的。”郗道茂也不同她争,只说道:“晚上招呼他们好好吃一顿,再把咱们排的戏让他们瞧瞧。”

然而并没有等到苻宏他们回来,等晚些的时候,娀英和郗道茂正在花厅里瞧着小曲儿她们排演,却见阿贞匆匆跑了进来:“长安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天王重病不起,三太子和侯爷一得了消息,便直接回长安去了,让我回来报信。”

娀英心里空了一瞬,但很快又被这个消息提了起来,有些紧张:“天王重病,皇后不会对他不利吧?”

“你放心,不会的。”郗道茂握住了她的手,“三太子在长安经营多年,皇后怎能为难到他?”

娀英略觉放心些,却听戏台上的小曲儿水袖一舞,恰恰唱了句:“七弦琴不可弹,八行书无可传……”曲到高昂处,本应是水磨腔儿一转的滑音绵延,可许是小曲儿昨日多喝了几杯,有些倒了嗓子,堪堪唱到“无”字便有些力不从心,只觉嗓子里火辣辣的刺痛,干咳了几声,便唱不下去了。她有些恼,忍不住扔了牙板在地上,却被娀英接了起来,轻声唱道:“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娀英鲜少唱曲,一时众人都听得怔了,只觉她的歌声穿霄入云,更在小曲儿之上。

厅内众人都未说甚,却听门外有人一击掌,赞道:“妙极,妙极。”

郗道茂回过头去,却见寿安乡君谢蕴荣竟站在门口,也不知在门外听了多久。因着玉润的缘故,郗道茂很承谢蕴荣的情面,对她十分客气地点点头。谢蕴荣有着诰命在身,举手投足都颇有些威仪,只见她进来拣了居中的地方坐下,却不住四下打量。郗道茂不知她的来意,也不好主动问询,台上的人都僵在原地,一时竟有些冷了场。还是谢蕴荣收回目光,投在娀英身上,笑道:“上次来没见这丫头上台,她唱得倒是好。”

娀英心绪不好,将牙板放在一边,自顾地往下走,一边说道:“我平日是不唱这些的。”谢蕴荣一愣,没想到她说话这样直,反倒是郗道茂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今日小曲儿嗓子不好,怕也是唱不了,让其他人拣几支清雅的曲子唱来,请乡君点拨点拨。”谢蕴荣面色和转,对她道:“你我多少年相识了,何用这样称呼。”郗道茂想起少年时的事,面色亦柔和许多,点头唤道:“蕴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