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红烛歌楼(2 / 2)

乌衣巷 知夏 4621 字 2020-08-13

小曲儿恢复了容貌,一改往日颓废,大有脱胎转世为人之感。郗道茂写好了词曲,小曲儿自告奋勇便要来唱。说来也奇,她天生一副好嗓子,初一登台便艳惊四座,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博得了满堂彩。她一连唱了十余日,嗓子也快哑了,但小曲儿却很有一股拼了命的劲头,还是日日撑着上台,娀英不愿意抢她风头,笑道:“我怯场得很,在下面唱唱还行,真要上去唱,吓得腿都软了。”郗道茂也不迫她,只笑道:“罢了,再让小曲儿唱几日,要是她真唱不了了,再想法子。”娀英笑着问道:“郗氏,我们什么时候去接玉润过来?”

适才在小郗氏面前说得信誓旦旦,可真要让她去接女儿来,郗道茂却有些迟疑,她怔了怔神,半晌方道:“不着急,等几日再去。”娀英眨巴眨巴眼睛,她有些想不明白,在襄阳时,郗道茂那样想念女儿,做梦都会念着玉润的名字,为什么回来了却不去见了?郗道茂看出了她的疑惑,但她显然不愿多提,只笑着对娀英说:“刚才我好像瞧见阿贞拿了封信来,好像是长安寄来的,是不是给你的?”

“真的吗?”娀英顿时眼睛亮了。郗道茂点点头,又故意迟疑道:“该不会是三太子寄来的吧?”娀英哪里还顾得上别的事,脸上染了一层红晕,赶忙像只燕子一样飞奔着去找阿贞了。

望着她欢快的背影,好像连脚步里都是雀跃的音符。

不易察觉的,郗道茂的面上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少年不知愁滋味,何况是这样如花一样盛放的年纪?等到她知道愁离的滋味时,大概又是一番境况了。

去时,是苻宏亲自将她们送到了司州,又从司州到襄阳,这才回长安去。也不知苻宏用了什么法子,在襄阳替小曲儿治伤的那一年里,秦廷撤回了对桓小郡公的追捕,不仅如此,甚至天王苻坚还册封桓小郡公为大秦宏德公。所幸桓玄年纪虽小,却很识大体,坚决辞去了苻坚的封赐。东阳王苻城十分钦佩桓玄的人品,又派人将他们送回建康,至此这趟出使终算圆满。

想到这里,郗道茂轻轻地叹了口气,离开襄阳时,她和桓玄都是日夜盼望愿意回南边的,小曲儿是可回可不回的,可是娀英呢?谁都能看出她对三太子一片深情,为什么三太子没有留下她,还是送她回来了?而他们临行之时,苻宏并没有前来送行,只差了苻阳随她们一起回建康。

回建康后,桓玄得到了皇帝的奖赏,派去江陵做太守,在建康只短暂地待了几日便走了。所幸苻阳早已买下了丰和楼,作为她们的住处,又雇了与娀英熟识的常掌柜父女来做菜。郗道茂想起临别时苻阳语义不明的话语,本能地觉得这次回来,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可娀英一门心思沉浸在一片爱恋之中,情感冲昏了她的头脑,她哪里还有分辨是非的能力?罢了,过一日是一日吧。

她胡思乱想着眼下的情景,又想起女儿来,眼下女儿住在王家,跟着公婆,总好过跟着自己。丰和楼是个是非之地,名声总归是不好听的,适才妹妹小郗氏的眼神也说明了一切,万不能把女儿也拉来同住,白白地坏了她的名声,耽误她的前程。

唉,再忍耐些时候,等银钱攒够了,带着女儿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去住吧。

这个瞬间,她忽然想起苻阳的一句话来:“女人总不能一辈子靠着旁人的。夫家再好,也不如自己手头有些银两踏实。”苻阳这人说话总是没个正形,着三不着两。可她此时想起苻阳略带些痞赖的神情,忽然有些淡淡的涩意。郗道茂的唇角浮起一抹笑意,在长安的日子就好像昨日一样清晰。

娀英去找阿贞时,信已经不在阿贞手里了。阿贞是个老实姑娘,这几年在建康生活,一口汉话愈发流利:“我正要去找姐姐,信却被小曲儿拿去了,说是自会转交给你。”娀英面上一红,又怕小曲儿拿她打趣,但苻宏的来信总算抵过了一切的顾虑,她还是去找小曲儿讨信。

丰和楼正中别出心裁地隔出了一处水榭,风动水帘,四面勾栏,中间的戏台高出水面数寸,更衬得如在仙境之中。水榭之中四五个女子围簇着一个宫装女子,却正是小曲儿,只见她手中持一枝梅花,也不用琵琶,只一支箫悠悠地低咽,小曲儿和着箫声正曼声唱道:“四时万物兮有盛衰,唯我愁苦兮不暂移。山高地阔兮见汝无期……”

小曲儿的歌声轻柔,低沉中却别有一种厚重的力量,听起来动人心魄,唱念做打,无不求精,举手投足间活脱脱便是刚刚归汉的蔡文姬。娀英静静听她唱得声情并茂,心中感喟,不免泪盈于睫。小曲儿唱了半出,略有些累了便歇一歇,一侧眸却看到娀英站在外面,赶忙奔了过来,笑道:“姐姐来得正是时候,快瞧瞧我这出唱得如何?”

“唱得极好。”娀英赞道,“不辜负这样好的词曲。”小曲儿面上一红,微有得色,转头对娀英身后的阿贞说道:“将这梅花换一枝来,这枝练得久了,有些发旧。”阿贞忙应承下来。娀英奇道:“这样的天气,哪来的梅花?”小曲儿笑着将手里的梅枝递了过去:“姐姐你瞧瞧,这梅花做得像不像真的?”娀英接过细看,这才发现这梅枝竟是用缎子缠的,花瓣皆是薄如轻纱的锦缎所染,花蕊缀了珍珠,难怪瞧起来这样的逼真,她不由得啧啧称奇:“这样的梅花从哪里买来的?”

“市面上哪里买得到?”小曲儿捂唇扑哧一笑,小声道,“这是宫里的东西。”

娀英大吃一惊:“宫里的东西?”

小曲儿却满不在乎:“曹公子听了我几日的戏,说我唱的什么都好,只有手里的梅枝太不应景,便从宫里拿了这缠枝堆绢的宫花来,他送了好些都堆在库里,说只要我要用,随时去取就是了。”

“曹公子?”娀英微微皱起眉头,却见小曲儿面上微有得色地说道:“就是淮南侯府曹家的小公子,他说他祖母从前还是位公主呢!”

娀英听说是这个曹家,不由得有些担忧:“曹公子听说日日都来丰和楼听戏,他家里的娘子却是不依的,昨日还来闹过一场,你怎能收他的东西?”

“他家娘子便是个母老虎。”小曲儿一哂道,“我只管唱我的戏,曹公子愿意日日来花银子,又有什么法子?”

“你可别招惹她,”娀英想起郗道茂的话,大是焦急,“听说他曹公子的妻室可是个有名的厉害角色,上次闹得你还不够难堪?你暂避她些风头,将这宫花退回去吧,可别落了闲话。”

“我们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能有什么闲话?”小曲儿却很是不悦,俏脸一板,一双黑白分明的星眸瞥向了娀英,轻声道,“难不成是姐姐见我日日在台上唱,出了风头,心里有些不高兴了?”“你说的什么话?”娀英很是恼怒,当即放下了脸色,“我们同从长安回来,情同骨肉,你说这样的话,却把我当什么了?”

小曲儿见娀英真有些着恼了,心里也有些发慌,赶忙赔了不是:“姐姐,是我糊涂。你和郗夫人从长安救了我回来,又替我治伤,我不该这样子胡言乱语。”

“你知道自己是胡言乱语就好。”娀英强忍着心中的不快,自己几次三番救她,她却还是这样不识好歹。小曲儿很会瞧人颜色,她小心翼翼地抬头觑了觑娀英的神色,见她面上如笼了一层寒霜一样,赶忙讨好地说道:“姐姐,邓姑娘从长安寄了信来,我正想送去给你呢,你要不要看?”

“是均荦寄来的信?”娀英奇道,只见小曲儿从怀中摸出一张薄薄的信笺,献宝一般双手奉到娀英面前。

娀英到底是有些失望了,她展开信笺,却见正是均荦一笔娟秀的蝇头小字,自她们走后,长安发生了不少事,六太子没有性命之危,但治好伤后,一条腿却废了。上个月慕容贵妃生了场急病去世了,苟皇后受了重重的责罚,恐怕慕容贵妃的死与她难脱关系,但到底是有几个儿子在的,苟皇后虽没有被废位,却独住在偏殿里,形同被废。看着均荦笔墨下的字迹,好像她正面对着自己不动声色地说着别来的情形。

闻知了慕容贵妃的死讯,娀英深深地透了口气,眼前忽然浮现出那个女人艳丽的面容,还有那双微微含笑的眸子,与记忆中的面容重叠在一起,亦深深地印刻在娀英的脑海中。死了好,死了到底是个解脱。某个瞬间,娀英忽然想起了舅舅,若他知道那个人的死讯,是伤心多过欣慰,还是会欣慰多过伤心?

她顺着信读了下去,果然后面又提到了慕容垂,只是寥寥几笔,均荦说他离开了长安,去了平阳赴任。娀英心里暗地啐了一口,又随即想到,不知道慕容暐如何了?可从头至尾,均荦也未提慕容暐半个字。

一直到信末,均荦才提起了一句,三太子要去南边了。

娀英捏着信笺的手微微一抖,心好像要跳出腔子,他要来了?

小曲儿在旁觑着她的神情,好奇地问道:“姐姐,信上写了什么?”

“慕容贵妃死了。”娀英简短地说道。

小曲儿愣了愣:“是皇后下的手?”

“大概是吧,谁知道呢?天王也没有把皇后如何,只是让她移居了偏殿。”

小曲儿咬了咬牙,面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不管她做什么,天王都不会废她的。”

娀英有些讶异,但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拍了拍她的肩:“别想了。我们已经离开那个地方了。”

“是啊。”小曲儿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句,“已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