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赤墀炉烟(2 / 2)

乌衣巷 知夏 4781 字 2020-08-13

谢蕴荣这才知道皇后为何如此不愉,她见左右人多,却不便多言,只是轻声道:“娘娘为中宫之主,何必在意这些?”一语提醒了皇后,委实不该在这种场合说牢骚话,皇后面色微有些尴尬,忙岔开了话去。姑嫂二人闲聊了一会儿,不知不觉天色擦黑,皇后便留了谢蕴荣用晚饭。皇后宫里自是有小膳房的,因是请的自家人,小膳房便依照皇后的席面又布了一席,摆在了东阁的外间,按照宫里的规矩,就算是皇后请娘家人吃饭,也不可同席。

虽然隔了一道珠帘,可内里连根针落地的声音也听不到。谢蕴荣见一席菜品珍馐虽多,不乏龙肝凤髓,却都做得不算太精致,除了面前几样还算可口,有些摆的远些的显然都是中午的冷菜,只是摆摆样子罢了。她拣着鸭丝熏笋干吃了几口,又用了半碗紫稻粳米粥便罢了,再进来时见皇后早已撤了席面,正就着宫女的水盂拿茶水漱口。皇后瞧她进来,略有些歉意:“宫里的规矩大,请阿嫂吃饭也不能同席,倒叫人心里有些不好受。”谢蕴荣今日见她略说几句话,眼圈便红,情知她在宫里过得不顺心。

适才用饭时,谢蕴荣便在思索,见到这情景便下定决心要说,因而对左右一挥手,左右宫人都知趣地退了下去。皇后有些茫然地睁大眼睛瞧着她,却听谢蕴荣轻声说道:“娘娘的境况,妾都瞧在眼里,委实替娘娘心疼。”这话正说到皇后心坎上,她眼眶一红,哪还忍得住,泪水在目中转了转,声音里已带了点抽泣:“那桓妃事事都占尽了风头,我又有什么办法和她争?如今休说是太妃娘娘了,连皇上也偏心她,倒让人觉得我好像处处不如她,显得我不贤良,妒忌她。”

“娘娘莫要伤心,”谢蕴荣慌忙把帕子递了过去,沉吟着说道,“也不是全然没有办法的。”

皇后眼睛一亮:“阿嫂有什么法子对付那桓妃?”

“桓妃如今有了根基,哪有什么对付她的法子。”谢蕴荣摇摇头,却见皇后的目光顿时黯淡下去,她情知这个小姑子外表厉害,内中实在是草包一个,便说道,“这办法并不在于娘娘自己该如何和她争,而在于用谁来与她争。”

皇后目中光芒一闪:“让别人和她争?”

“正是。”谢蕴荣点点头,说道,“太妃娘娘处处拿贤良说话,那娘娘您就拿出贤良的派头来,反倒可以用这‘贤良’二字做文章。”

“此话怎讲?”皇后急忙问道。

谢蕴荣一笑,却将话岔了开去:“从前我三叔父有个十分宠爱的小妾,出身良家,能书会画,和我叔父十分投缘。我婶婶很是烦恼。但若明面上对付这个小妾,未免落人话柄,后来我婶婶索性出了个奇招,让人从广陵买了几个能歌善舞的歌姬来,美其名曰替我叔父磨墨扫尘。这几个歌姬能跳的会跳,能歌的擅歌,个个都是姿容卓绝、色艺俱佳,没几日我叔父便对那小妾淡了,这事传出去,谁人不说我婶婶的贤良?”

皇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她随即想到云嫔,又不由得气馁了下来:“云嫔侍奉陛下也有一年了,本宫也指望她能出出风头,可她哪里扶得上墙?”谢蕴荣摇头道:“云嫔是太后娘娘指的,大抵也有分几分桓妃风头的意思。可是云嫔的好处是温顺,但坏处也是温顺。”她见皇后瞪大了眼睛,心底叹了口气,只能解释道,“女子若是太温顺了,便少了几分意趣。”

皇后腾地红了脸,呢喃道:“还有这样的道理。”

见她单纯如少女一般,谢蕴荣又好气又好笑:“娘娘可不能再一团孩子气了。”

任是个傻子也该明白谢蕴荣的意思,可皇后转念一想,又急急地问道:“可是若阿嫂的叔父又移情别恋那几个歌姬,那岂不是弄巧成拙?”

“这就看娘娘要什么了。”谢蕴荣淡淡道,“身为一家女主,我婶婶要的只是一份体面,不可有人逾过了她,只是几个歌姬而已,卖身契都在手里,若不听话,发卖了就是了,有什么打紧?这种下贱出身的奴婢也更知道自己的身份,倒比那些个良妾有自知之明得多。”

一语点醒了皇后,奴婢卑微,倒比良家出身的妾侍好对付得多。皇后低头想了想,又问道:“那后来阿嫂叔父的那个小妾怎么样了?”

“年老色衰,自然爱弛,早被抛到脑后。但我婶婶行事大方,倒不曾苛待过她。”

皇后若有所思地静默了一会儿,她是家中幼女,自小受父母兄长的宠爱。父母感情又谐,父亲连妾侍也未纳,家中事事以娘做主,倒从未经历过这些事,今日听了谢蕴荣的话,忽然窥见了些高门大户的内宅残酷。她又是难过又是感慨,不由得脱口道:“想不到谢家看上去这样富贵,内里却……”话没说完,她就有些后悔,赶忙住了口,却不免有些艳羡地瞧向了谢蕴荣,小声道,“我的意思是,真羡慕阿嫂……”

谢蕴荣面上一红,王家的家训甚严,子孙不许纳妾,因此她嫁给王恭后并没遇到过这些事,她瞧见皇后又是羡慕又是落寞的眼神,情知她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这么多,便缓声道:“娘娘,也不急于一时,可徐徐图之。这世上的事,都是面上光鲜,有几个真能是恩爱夫妻事事和谐的?内中的情由,唉!有时候也是外人瞧不见的……”

“我懂阿嫂是为我好,”皇后忙说道,“我都听阿嫂的话,不再一门心思和桓妃斗气了,也想想该用什么样的人来对付桓妃。”

见皇后肯听劝,谢蕴荣颇有几分欣慰,笑道:“总归还有娘娘的哥哥在外面做事,这点小事哪用娘娘费心?不过是找些人罢了,让家里去办便是。”

皇后大是放心,轻声说道:“还是骨肉至亲好,别人信不过,只有哥哥和阿嫂是可信的。”见皇后撒起娇来,谢蕴荣心中一软,轻轻替她将碎发拢到耳后,小声说道:“娘娘放一百个心吧,这事我与你哥哥一定替娘娘办妥了。以后娘娘也要学着圆滑些,别硬着和那桓妃碰。面上含笑,背里藏刀,这才是坐稳这位置的法子,太纯良了是要吃大亏的……”

谢蕴荣回到家里,和丈夫王恭说了面见皇后的事,让他仔细去留意找几个色艺双绝的歌姬来。王恭听了直皱眉头,连声道:“你跟娘娘说这些乌七八糟的做什么,我们王家的人怎会去那种地方,教坏了娘娘。”谢蕴荣有些生气:“我怎么是教坏了娘娘?你妹子这样单纯,迟早要吃桓妃的大亏,还不替她想些保全的法子,难道眼睁睁地瞧她被人拉下皇后的位置吗?”

王恭愈听愈是恼火:“你这是什么保全的法子?我们是皇后的母家,我们家去寻些乌七八糟的女人往皇上身边送?岂不是让天下人看娘娘的笑话?”

“怎么就是乌七八糟的女人了?谁家还不养几个歌姬舞姬的?买来几个女人,卖身契都在我们手里,到时候还不是乖乖地听我们的话,又有什么打紧的?”谢蕴荣甚是不服气,争执道,“再说就算咱们家不送,宫里不还是有桓妃、云嫔与娘娘争宠?”

“那是你们谢家做的事!”王恭听她说的不成话,怒不可遏地便往外走,“我们王家可做不出来。”

谢蕴荣因是出自谢家的缘故,自幼心高气傲,虽与丈夫琴瑟和谐,但内心是有几分自矜的。这下子被丈夫戳中心窝子,哪还顾得什么气度风范,脱口道:“你们王家便这样清高?如果不是我二叔出面保荐,何时能轮到你妹子做皇后?”

王恭听得清楚,恶狠狠地一摔门,随着砰的一声巨响,好像要把妻子和她那些刺人的言语都甩到另一个世界里去。

门外风清月明,静谧的夜色好像把他带入了另一个世界,王恭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觉得清静不少。他知道妻子性格高傲,断是不会向他低头的,也不指望她能服软,他转身便准备去书房里将就一晚。走到书房门口,倒未想到娘站在门口,他忙一欠身,恭敬道:“娘。”王恭的娘刘氏今年已过花甲之年,个子不高,满头华发梳得纹丝不乱,她抬头觑了觑儿子,说道:“你们争吵我都听到了。”

王恭面色一窘,忙道:“娘,我,我……”

“蕴荣聪明,性子急,”刘氏慢慢说道,“但有些话她也没说错,如果不是她二叔,你妹妹确实做不了皇后。”王恭的脸色顿时涨红,刘氏瞧在眼里,声气却很平缓,“蕴荣虽然是真心为法慧筹划,但有些法子,他们谢家用得,我们王家却用不得。”

王恭面上的肌肉跳动了一下,咬牙说道:“娘,您别说了,儿子不会理她。”刘氏干咳了几声,又道:“好吧,那我就不管你们的事了。你跟你媳妇说清楚了便是,夫妻间也不必置气使什么性子。”刘氏说罢这话,只听王恭说道:“娘不用担心,媳妇虽然糊涂,但她也没有什么可使唤的人,定要回娘家找帮手。内舅和内嫂都不是糊涂的人,不会陪着她胡闹。”

他说的是谢蕴荣的兄长谢靖夫妇,谢靖有祖袭的咸亭侯一爵,虽不入仕,但久居京中,素有清名,显然不会陪着谢蕴荣去胡闹。刘氏倒也算放心,点点头便走了,王恭站在廊下呆立半晌,觉得无趣得很,脑海中忽地浮出一个人影来,还有她腮边常挂着的那抹浅笑,一时间脑中竟闪过一个念头,如果当年娶了她,也许什么都不一样了。

时过境迁,早都是十年前的事了,甚至连斯人如今也不知身在何方。这念头到底只是从他脑中一闪而过,他苦笑着摇摇头,想了想还是折身回房去了。

谢蕴荣早已和衣睡下,听见他进来,也不吭声,反而背身转向墙壁去了。王恭知她是使性子,但他一介武夫,也不善于哄女人。谢氏等了半晌,见王恭也没有主动来与她和好的意思,再转过身来,却见他连呼吸都匀了,显然是睡着了。谢蕴荣一阵气闷,又想起白日里和皇后说的话,心中只是盘算,明日要送封信回娘家去。

第二日一早,谢蕴荣便遣了女仆阿芳将一封书信送回谢家。谢家大宅还在乌衣巷中,原来离巷口的南郡公府不过一墙之隔。自从家中出来,过了河不多远就能看到巷口高厦巍峨的檐角了。从前桓家权势倾天时,连府宅的檐角仙人垂兽也是依着宫制,一溜地沿着顶上四阿排列下来,煞是耀眼醒目。阿芳知道,只要瞧见了桓家的屋檐,再转过一个路口,绕过一重照壁,便到了女主人的娘家谢家大宅了。

可令人惊诧的是,平日里最是显眼的檐角垂兽今日竟然看不到了,阿芳走到近处才发现,原来偌大的桓家大宅都被围了起来,里面叮当作响,木锯声刺耳,却好像有不少工匠在里面。巷口有几个茶棚,不少路人聚在里面喝茶,煞是热闹。阿芳走得有些口渴,摸摸袋中还有女主人给的十来个铜钱,便也进了茶棚要了碗凉茶歇歇脚。建康城中物价颇低,两个大钱便有一海碗的凉茶,这茶是前一夜店家便熬好了的,春天加海棠果,秋天添桂花蜜,喝起来十分甘爽解渴。阿芳喝了半碗凉茶,这才觉得解渴,又见身旁一张桌上有个年轻人瞧了瞧外面,有些感叹地说道:“这样好的房子,建了又拆,拆了又建,实在是浪费得紧。”

这年轻人话音未落,便听另外一个老者笑着说道:“小郎君,你知道什么,这房子拆了建建了拆,可是大有讲究的。”那年轻人一愣:“这能有什么讲究?”

“小郎君,是从外乡来的吧。”那老者神秘地一笑,说道,“你可知道这原来是谁家府邸?”

那年轻人脸色略红,阿芳也听出他带点外地口音,怕不是本地人。见他答不出来,那老者哈哈一笑,旁边也有不少闲人在乘凉,有人便看不下去了,说道:“这有什么难猜的,这原本是桓老公爷家的府邸。”阿芳留神瞧去,这个说话的是个中年汉子,面容黑瘦,身形矫健,看上去颇历风尘。那老者也不着恼,却瞧着这汉子问道:“那桓老公爷故去后呢?这宅子又归了谁?”

这下连那中年汉子也不知情了,一时也是被问住。阿芳不动声色地抿嘴一笑,心中油然有种自傲,心道你们这些市井小民知道些什么?那年轻人身边坐着个略微年长些的人,却是文士打扮,面皮白净,手中拿了一把折扇,只听他笑着说道:“我们从外地来,不知京中的事,还请老伯指点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