娀英气道:“你都要把他送去抵命了,还幸灾乐祸什么?”
“我何时说要送他去抵命?”苻宏道。
娀英一愣,突然心中剧跳,结结巴巴地说道:“难道你不……不是来抓……”
苻宏笑了笑:“我只是来寻你,别的事一概不与我相干。”
娀英又惊又喜,顿时面上通红,心中却如抹蜜一般,赶忙扯了扯桓玄的袖子:“小郡公,还不快谢谢三太子。”桓玄僵在地上,却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是好。娀英忙道,“三太子,还请您想个法子,如何让小郡公脱身?”
苻宏微一沉吟,说道:“回长安只怕也不稳妥,为今之计,只有连夜将你们送出长安,才能安全。”
桓玄喜从天降,忙俯身在地,咚咚对苻宏磕了三个头:“三太子搭救之恩,玄没齿不忘,来日结草衔环,也要报恩。”
苻宏笑了起来:“快起来吧,你这样小小年纪,等你没齿之时,我恐怕都半截身子入土了,也不指望你来报恩了。”他说笑着,又向外望了望道,“走吧,今夜就送你们出城去,天亮只怕就来不及了。”
娀英一怔:“走得这样急?”
苻宏点头道:“皇后这样大张声势地布置,不拿到小郡公,定不会罢休。”
娀英心里一慌,不由得搂紧了桓玄道:“那咱们快走。”
苻宏带着娀英和桓玄从小道下了山,也不惊动旁人,只找贴身校尉要了两匹马来,自骑了一匹,另一匹由娀英带着桓玄。两匹马并辔疾奔下山,从山下往南便通灞城,一路上但见兵马不断,皆往玉山而去。苻宏带着二人不敢歇息,直至第二日午后入了蓝田,三人进了城中,也不敢声张,寻了一家客栈且住了下来。客栈里只有两间客房,娀英便独住了一间,苻宏与桓玄另住了一间。却说桓玄一路又惊又困,进了房中倒头便睡,苻宏便叫了娀英出来,又找了城中最大的一间酒肆,叫掌柜做了几样拿手菜来。
娀英心中有事,所以吃得极快,苻宏笑起来:“吃这么快做什么,到了蓝田境界,虽仍在京畿,却不要紧了,消息不会那么快传到。”娀英心下略安,刚说了句:“再让掌柜煮一碗汤饼,小郡公还没吃饭。”说话间,却听有几个人的脚步声近了,娀英一惊,顿时收声不语。只见一个穿着十分富贵的白衣少年带着两个仆从进了店来,然后仆从大声道:“我们主上乃是东海侯,微服至此,速速摆上酒菜。”那掌柜何曾见过这样的排场,早已连连叩头。娀英一讶,随即向苻宏望去,露出了一个怀疑的眼神。苻宏目中露出一丝困惑,却不言语。
却说这个伪东海侯十分逍遥自在,在店内大吃大喝不说,还让掌柜把本地县令叫来。不多时,本地县令果然来了。县令姓冯,芝麻绿豆大的官儿,哪里见过当朝侯爷,自是极尽谄媚之事,让人将山珍海味都摆上桌来,又亲自奉了茶盏。那少年却十分挑剔,皱眉道:“这里的茶水哪里能用?”冯县令一愣,只见那少年的仆从从包袱中拿出一色白瓷茶盏,便去墙边用铁釜煮着水,连火箸、竹挟都是自带,一应器具极其精美。这样好的茶具哪里见过,冯县令本有几分怀疑,至此也信了十分,连苻宏也小声道:“这东西瞧着只怕宫里也没有。”
冯县令瞧出这少年的喜好,眼睛眯成一条缝,亲自去侍奉煎茶,又赔笑道:“臣此番可是开了眼界。”那少年呷了一口,皱眉道:“水不好,勉强入口罢了。”他身边仆从十分嚣张,张口便要县令将店中杂人都驱赶出去,娀英哪里忍耐得住?站起身道:“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东海侯,凭什么就信他是真?”
冯县令慌忙道:“休要无礼,莫冲撞了贵人。”娀英冷哼一声:“什么贵人,我瞧着便是个混吃混喝的骗子。”那白衣少年忽然转过头来,却是极清秀的一张面孔,约莫十五六岁的年纪。只见他双目如电,望向娀英:“你知道冲撞了孤,该当何罪?”
“何罪?”娀英反倒笑了起来,对冯县令道,“你先问问他这个东海侯有何凭证?”
冯县令左顾右盼,十分为难,却见那白衣少年从怀中亮出一块白玉牌:“这便是孤的凭证。”这玉牌上下盘着金龙,十分耀眼,不仅掌柜色变,连苻宏也有些动容。他轻轻将娀英手掌按住,小声道:“不忙,且看他要做什么。”冯县令哪敢怀疑,早已叩头如蒜捣。那白衣少年哈哈大笑数声,又道了,今日孤心情好,便不赶人出去了。”说着极是无礼地一指娀英和苻宏,“你们留下,陪孤一同吃酒菜。”娀英怒气顿生,倒是苻宏抢先道:“哪敢冲撞贵人,我们换个酒家吃便是。”说罢便带着娀英出去了。
娀英一路上气鼓鼓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冒牌货,也敢冒充侯爷。”苻宏笑道:“我瞧他的做派,倒比苻阳真得多。”娀英想想也是,不由得扑哧笑出声来,只听苻宏又道:“罢了,如今多事之秋,不宜节外生枝,他爱冒充便由得他去冒充好了,并不打紧。”他顿了顿,又说道,“我已叫了余进过来,让他去收拾张罗,晚间郗夫人他们便要到了。”娀英又惊又喜:“郗夫人也要来?”苻宏点点头:“都派人去接了。”
到了晚上,果然听到客栈外马嘶车鸣,余进赶忙迎了上去,只见苻阳未着官服,只笼一件青布宽袄,头戴小冠,从一匹红棕马上一跃而下,却往马后紧跟着的一辆羊车走去。待那羊车挺稳了,从里面扶出一位年轻妇人来,只见那妇人身着月白折裥裙,裙长曳地,身姿婀娜,相貌更是清丽无双,却正是郗道茂。余进赶忙迎了上去,却不敢声张,只道:“主上和英姑娘已等候多时。”郗道茂见了桓玄,自是抱头哭了一场,又听到娀英如何遇虎脱险,更吓得郗道茂面色惨白。苻阳安慰道:“夫人不必担心,英姑娘命贵福大,半点汗毛也没伤着。”娀英嘟嘴道:“谁说半点汗毛没伤,袍子都被抓坏了。”
苻阳笑了起来:“从虎口脱险,只伤了袍子已是万幸。”郗道茂心惊过后,又道:“想不到如此险恶。”娀英插口道:“别说山上险恶,就连这小小蓝田郡内,还有个冒充的东海侯呢。”苻阳又惊又疑:“还有人冒充我?”娀英便讲了经过,苻阳抓耳挠腮,始终想不出是谁,苻宏忽道:“你的玉牌哪里去了?”苻阳一怔,有些尴尬,吞吐道:“丢了……”
“何时丢的,丢在何地?”
苻阳知道再也瞒不过去,只得实言相告:“前年在建康与人赌钱,一时没有带足银两,便将那玉牌抵了,事后再去找,却如何也找不到了。”苻宏料想便是如此,斥道:“荒唐。”苻阳哪敢作声,垂头不语。倒是余进插口道:“既然知道在那冒充侯爷的人身上,小人今晚就去把玉牌盗回。”苻阳一喜:“有余将军妙手空空,定能找回来。”苻宏却没好气:“能找便找,不成便算了。”余进一凛,赶忙领命出去。
苻宏又问道:“京中如何?”
“九城戒严,还在搜捕小郡公。”
苻宏并不意外,只问道:“天王如何?”
苻阳压低了声音:“宫里传出信来,说陛下头痛不能视物,政令皆出皇后之手。”见苻宏的目光望向自己,苻阳顿了顿,又说道,“昨天夜里,慕容贵妃小产了,说是个已经成形的男婴。”
苻宏目光一凛,轻咬牙关不语。苻阳见他神情,低声道:“三太子,今时不同往日,万不能轻举妄动。”见他们神情暧昧,郗道茂存了误会,便转头对娀英道:“不是说被大虫抓了袍子?我替你将衣裳补一补。”说着,便带了娀英出去。
等到了外间,娀英有些茫然:“郗夫人是故意带我出来的吧,他们说的话咱们不能听吗?”见她心思单纯,郗道茂心底叹了口气,只说道:“咱们从南边来,到底立场不同,有些事不听也罢。”娀英点点头,乖巧地道:“我都听夫人的。”郗道茂轻轻拂了拂她额边碎发:“明日咱们就回南边去了。”娀英心里虽有准备,但还是愣了一愣:“真要回去了?”
“你瞧出没有,三太子与慕容贵妃早已结盟。”郗道茂望着她道。
娀英点头道:“我瞧出他与皇后不睦,大约因为他并不是皇后所生。”
“血缘有时候重要,但并没有那么重要。”郗道茂索性解释给她听,“譬如从前皇后有两个太子,那么再加上一个非嫡出的三太子作为佐力,更如锦上添花。可二太子薨了,这种平衡便被打破,六太子年龄还小,皇后对三太子定有几分忌讳。三太子暗中与慕容贵妃结盟,便出于这种考虑。”
娀英明白了过来:“所以昨晚六太子坠马,慕容贵妃便也出了事!”
郗道茂点头道:“你能想明白这层,便有了进益。慕容贵妃毫无根基,宫中事务又是皇后把持,所以昨夜之事,大约也不是个意外。这既是对慕容贵妃的惩戒,也是对三太子的一种警告。”
娀英闷闷不乐地坐在床边,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她眼前浮起的还是慕容贵妃的容貌,与记忆中的那张脸交错在一起,她不愿去回忆,可回忆却如潮水一样涌来。她又想起那日去慕容贵妃宫里,慕容贵妃瞧见自己时那错愕的神情,她定是认出了自己吧。
不要去想了,娀英摇了摇头,明天就要离开了,让这些记忆就留在这里,永远不用带走了。
不知何时,郗道茂缝好了袍子,放在床边,早已离开了屋子。等苻宏进来时,却见娀英怔怔地坐在灯下,手里还握着那件宁绸紫袍的一角,他不由得笑道:“这袍子有些大了,你若喜欢,让人裁一裁更合身些。”
“不,不用裁,”娀英回过神来,忙道,“就这件最好。”
苻宏心念一动,从灯下看去,却见她悬胆凝脂的鼻子下,一张樱桃小口微微张合,唇边笑窝隐隐,却是带娇含怯,说不出的动人,她的心思他怎会不知道。苻宏一伸手便拉住了她的手,将她引至怀中,语带戏谑道:“哪件最好?”
“别,别。”娀英面上红得要滴出水来,忙推开他。苻宏也不迫她,便松开了手。娀英将袍子放在窗边,先整了整衣襟,却见苻宏还是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赶忙岔开话题道,“贵妃娘娘可安好?”
“没事。”苻宏顿了顿,说道,“只是小产而已,不会伤及性命。”娀英眼眶微红,遮掩着转过了头。苻宏觑她神情,“不用担心,我明日再叫几个太医去看看。”娀英略有些尴尬,顿了顿方道:“多谢三太子了。”
“你我之间,何须这样客气。”苻宏神色和悦。
到底心酸,娀英低声道:“她……她也是个可怜人。”
苻宏点点头:“她如果知道你能这么想,定会很高兴。”他看了看娀英,又说道,“其实这次出来前,她还叮嘱过我,让我将你平安送出长安。”娀英一怔:“她真这么说?”
“她没有言明其中曲折,只说你小时候她曾照料过你,让我务必关照于你。”
“她是个心慈的人。”娀英却有些悲从中来,忍不住红了眼圈,低低说道,“其实我不怨她,她苟活如今,又何尝容易。”
苻宏若有所动:“你能这么想便好,国破之时,人不如蝼蚁,能活下来,便是万幸。”他顿了顿又道,“更何况父王对她万般宠爱,又有阿宝可爱,何尝不是一点慰藉。”
娀英闭起眼,眼前却浮现起舅舅去世时的身影。她喃喃道:“舅舅,对不起。”
“你说什么?”苻宏却没有听清。
娀英侧过头:“没什么。”苻宏将她揽入怀中,低低道:“你对我还要隐瞒吗?”
案头的烛火跳了几跳,分外显出夜色的静谧。两人的身影被烛光投射到床上,影子也被放大了好几倍,瞧着倒觉得有些滑稽。
“我刚才想起了舅舅。”娀英秀眉压低,“我想起他死时的样子,觉得很不值当。至死舅舅还在为慕容氏的江山拼命,可一转眼,慕容氏的儿孙却都在长安过起了逍遥日子。”
“人各有志,值与不值我们无权评说。”苻宏道,“譬如此时,我倒觉得千里江山,不如此情。”
娀英心中一跳,红晕上脸,扭捏道:“郗夫人明日要带我们回南边去。”她双目瞪得大大的,颇是期待地望向苻宏,等着他挽留自己。
“你随她回去。”苻宏说道。
娀英有一点失望,慢慢低下了头。
苻宏瞧她羞得可爱,忍不住在她唇上一啄:“你且等我,等此件事了,我去建康接你回来。”
“你果真会来?”娀英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却被他吻得不知所以。
“英儿,你把心放安稳。”苻宏举起三根手指,指天为誓,郑重道,“我苻宏这一世,定不会负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