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的十种语言》中关于历史的部分(2 / 2)

手的十种语言 墨白 9033 字 2020-08-12

看我们没有说话,我们那个名叫木拉提的哈萨克同事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转身领着我们离开钟楼,沿着满清时期遗留下的街道往西走。他是个银匠,你看……木拉提边走边握住腰间的牛皮带说,这上面的银饰就是他的手艺,还有这上面的……木拉提说着拍了拍挂在皮带上的那把精美的小刀,他的手艺很好。

看我们仍然没有说话,我们的同行就侧过脸来,黄昏里暗淡的光线已经使我们没法分辨出他额头上的皱纹。接下来,在我们接近银匠的住所的过程中,我们的皮靴踏在积雪上发出的嚓嚓声使得四周更加安静。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在来到那个我们将要逮捕的间谍的住所时,他的院门却没有关闭。院门右手边那棵高大的白杨树灰色的树干使得院里的积雪白亮起来,我们穿过长满了枝蔓的葡萄架,最后在一对关闭的房门前停住了。我们侧耳听到一种轻微的金属器的敲打声从屋里传出来,在我们的注视下我们的同行上前伸手叩了叩那扇木质的房门。金属器械的敲打声停住了。谁呀?门里的声音仿佛从辽阔的戈壁上传来,显得有些空洞。

是我,木拉提。

哦……接着,我们听到有脚步朝门边响过来,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心中有些紧张,不由得把手伸进了怀里,握住了枪柄。灰暗中的房门拉开了,由于突然出现的灯光从背后照过来,那个我们无法看清面孔的人说,哦,木拉提,对不起,你的刀具还没有做好。我不是为了刀具,木拉提说,听说你遭到了不幸,我们来看望你。

我们想象中的银匠把我们让进屋里,关住房门,然后径直走到一个木桩前坐下来。由于木桩前的案子上的油灯,终于使我们看清了那个我们将要逮捕的间谍。但是,那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的看上去大约有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处境,他把我们当成了他的顾客。银匠在木桩前坐下来之后,伸手拿起了一把小锤子看了我们一眼说,你们先坐,我得先把这镯子錾好,木拉提,这你知道,她一辈子活得太苦了……

银匠说着朝房子的右边看了一眼,顺着他的目光,我们看到了躺在右边床上的他已经过世的妻子,在我们的感觉里,有一股冰凉气息从那里盘升起来,然后钻到我们的后背里。在银匠的呼吸里摇曳着的油灯光尽管暗淡,但我们仍然看清覆盖在那个女人身上的是一条白色的被单。你秀美大婶从三岁就开始等待她的父亲,那是1925年,他说是到阿拉木图去贩马,可一走就是二十年……银匠说着从他手边的案子上拿起一把约十厘米长中间粗两头细的枣核形的錾子,在固定在木桩上的镯子上錾刻起来,他一边干活一边在喃喃自语,好像是对我们,又好像是对他身边那躺在床上的人。

是呀是呀,秀美大婶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把她父亲找回来,木拉提说,要不你怎么就去了阿拉木图,那是哪一年?

1945年,我这一去就是十七年,你大婶她等得苦呀。十七年间,我在阿拉木图花去了三年工夫学会了这门手艺,银匠放下手中的錾子看着我们说,在金属撞击的声音消失之后,这间充满了昏黄的灯光的房间更加沉闷,那灰暗的空间里只有银匠的声音像一只巨鸟在山涧飞行,我不光学会了这门手艺,还学会了俄语、哈萨克语,我追寻着她父亲的足迹走了太远的路,阿拉木图、比什凯克、塔什干、阿斯塔纳、卡拉干达、巴尔瑙尔、新库兹、麦克罗沃、乌兰德乌、赤塔,然后又从东北一路辗转到乌鲁木齐,可是等1962年我回到霍城,“伊塔事件”发生刚刚一个星期……

是呀是呀,你还没有到家,长庚就过了霍尔果斯口岸,他要去找你呀,长庚这一走又是十五年。他这一走可又苦了秀美大婶,她等了父亲等丈夫,等来了丈夫又开始等儿子……

我是对不起你大婶呀,也对不起长庚,我不在的时候,长庚小小的年纪可吃了不少的苦……是呀是呀,木拉提说,上小学的时候我们是一个班,因为你逃亡在外,每次班里开会,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指着他厉声地说,郭长庚,到外面去!那时候我们才多大?才十岁呀。

是呀,我是对不起孩子,所以我就常常往边境线上跑,我看着长长的铁丝网,泪就打心里流呀,我的长庚在哪儿呀,谁的电话?喂……小范?……你说。

殡仪馆的记录我查过了,没有关于米慧的死亡记录。

哦,我知道了……我看到哪儿了?这,我的长庚在哪儿呀,可是我们祖上初来的时候都是这里的功臣呀,更远的时候,巴尔喀什湖以西可都是我们的,这你知道木拉提,银匠说,当年我爷爷是跟着钦差大臣左宗棠从内地过来的满清驻军。这说起来远了,那是1882年时候,等收复了伊犁之后,就在这儿落了根……银匠一边说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他在不断地更换手中的錾子,我们看到,在他手边的木案上,摆放着一片各种各样不同形状用来錾花镂刻的錾子,勾錾、双线錾、发丝錾、半圆錾……但是,我们并没有等银匠手中的锤子敲打不同形状的錾子錾刻镯子上的花纹的声音在灰暗的空间里停下来,我们就把他逮捕了。因为在我们的衣兜里,装着一张由伊犁哈萨克自治州革命委员会签发的逮捕令。在拿到这张逮捕令之后,我们在查阅银匠的档案材料时看到了如下的一些记录:郭黄河,汉族,祖籍河南陈州,1920年出生,1945年初,在“伊宁事变”中逃亡苏联,在1962年的“伊塔事件”中,指使儿子郭长庚逃亡苏联,郭黄河本人在“伊塔事件”后潜回霍城,和儿子郭长庚里应外合,长年从事间谍活动。哦,这样一个故事,银匠的老妻子,她死了,死亡,又一个关于死亡的故事,黄先生,你思考了这么多的关于死亡问题,当死亡来到你身边的那一刻,你又是怎样面对的呢?我想从你的这些关于死亡的故事里得到启发,现在,我已经看完你关于死亡的第七个故事,可现在我还没有看到真相,下一个是关于真相的故事,你死亡的真相吗?

《手的语言·真相》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在锦城一带,我们陈州博物馆的馆长是远近闻名的周易专家。他对未来事件的预测在人们的传说中接近神话。那个时候他还居住在人祖伏羲陵园大殿前面东侧的钟楼里。《伏羲创世图》和这个故事有关吗?秋日的某个下午,周易专家在从高大的书架里往下拿书的时候,那书架却意外倒下。第二天有一个外地来的法院院长开着轿车来请他问前程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周易专家已经气绝身亡。当人们把他从书架下面扒出来的时候,周易专家的左手里还死死地抱着一本1949年10月美国版的《周易》,而他的右手里,却是一张刚刚从书里撕下的单页。那位法院院长把周易专家手里的那一页内容看了一下,发现那是那本书里的第46页。法院院长当初怀疑那是在书架倒下的那一刻,周易专家由于紧张才撕下的,但是他还是悄悄地把那页书纸藏了起来。那天陪着法院院长前来的是我们陈州粮食局的局长。他说的不是陈州“510”命案吗?这个老黄。粮食局长是周易专家的至交,“文革”的前一年他们一同毕业于郑州大学,周易专家被分配到陈州文化馆做了馆员,而粮食局长则被分配到乡下的一所中学任教。“文革”中,周易专家对《周易》发生了兴趣,十年来他每天都挑灯夜读,几近忘我。而同时,他还研究了当地大量的典籍,这位祖籍异地的人成了一位远近闻名的陈州通,时常为前来参观人祖陵墓的达官贵人做讲解员。他最辉煌的经历是给国务院总理做导游,当时一同前来的京官、省官、市官、县官跟随总理身后如一阵长蛇,不错,为了那次安保,我们调动了各县市的五百多警力,各个路口都撒有便衣。而只有他和总理一问一答,时而发出朗朗的笑声。

他们……后来,周易专家给我们讲起那次经历的时候,他黝黑的皮肤上的毛孔都张开了,他细眯的小眼睛里放射出一种对世间不屑的神色。他说,当时总理大笔一挥,就给我们博物馆批下了500万的维修经费。“文革”时期,我们曾经从乡下借调到县里举办画展,就临时居住在被改成文化馆的人祖陵园的大殿里,那个时候周易专家就住在他后来去世的大殿东侧的钟楼里,因此我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我们前去参加周易专家葬礼的时候,碰到了粮食局长。因为周易专家的去世,粮食局长的脸上呈现出了无限的悲哀。我们知道,粮食局长之所以有今天,那全是因为有了周易专家。周易专家曾经在几个重要关口给粮食局长指明了人生努力的方向,他才从一个中学教师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同时,粮食局长还通过周易专家结识了许多比他高级的政府官员,打通了他仕途上的许多关节。

事隔多年,粮食局长因为一起谋杀案被捕入狱。审理他案件的法院院长已经从锦城升迁到省城,他因了从周易专家临死前留给他的那张书页上看出了玄机,成了厅级官员。法院院长暗自感叹道,他真是一个神仙,在他临死的时候还给他指点迷津。为此,他曾经偷偷地去给周易专家上过坟,并祈求他的在天之灵保佑他。法院院长在审理粮食局长案件的时候,发现他之所以落马,是因为一个名叫赵振国的黑社会的杀手。他搞得挺准确,那个杀手就叫赵振国。赵振国因为另外一起人命案被抓,他知道自己已经性命难保,就同时交代了另外一起人命案。几年前,有一个人出资10万,让他做掉一个和他作对的人。然而,由于那个将要被杀的人的长相和周易专家十分相像,那个杀手就神使鬼差地跟踪了周易专家。在周易专家居住的钟楼里,周易专家以为进来的人是找他算命,没想那个身材高大的人却卡住了他的脖子,使他窒息过去,然后把他拖到书架前,把书架弄倒压在了他身上。而周易专家的脖子,正好被压在了书架一格的棚板上。法院院长在他面前的案宗上看到,那个出钱的人就是粮食局长。法院院长暗暗吃惊,像周易专家这样一个对未来事件的预测已经接近神明的人,怎么就没有预测到自己会死于自己的一个好友手里?

老黄,这些被你用曲线画着的话,就是你对我的暗示吗?难道你死在你最好的朋友手里?你最好的朋友是谁?谭渔?或者你曾经最亲近的人?这个人是谁呢?米慧?

《手的语言·陪法场的人》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雕塑家接受了政府文化部门的邀请,准备参与首都公共环境造型艺术的创作,雕塑家接受了邀请并确定了以人权为主题的雕塑内容。在接下来的时间内,雕塑家先是在首都国家图书馆内待了三个月,他把20世纪的中国历史细细地重温了一遍,并在每一个年代里确定一个重大的历史事件,这不就是黄秋雨自己所做的工作吗?作为自己创作题材的候选。在这个过程中雕塑家构思绘制了十幅雕塑草图,包括《手的十种语言》?并从中确定了一幅。可是接下来在他走遍首都所有的公园和广场之后,他却没有筛选出一处安放他将要创作出的雕塑的最佳地点,这让他闷闷不乐。雕塑家在思考多日之后,决定对自己即将创作的雕塑的安放地点再重新做一次筛选。

这天上午,雕塑家来到了首都工人体育场,发现在空荡的体育场中央跪着一个人,这让雕塑家感到十分的惊奇。当雕塑家在阳光里接近那个给他带来意外的人的身边时,他看到那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双手倒剪在后背,他被捆绑着的瘦弱的身体窝成一个s形,在他身体的前面,铺着一张用小楷写成的长长的文字:人权歧视在“文革”中登峰造极,血统论的横行,导致全国各地兴起主要针对“黑五类”的“抄家”行动。1966年8月,北京的红卫兵抄了3万多户;上海的红卫兵抄了10万多户;武汉的红卫兵抄了2万多户……

纸上的文字刺疼了雕塑家的眼睛,他轻声对他咳嗽了一声,企图引起跪着的人的注意,并且和他做一些交谈。但是那个人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由于那人的头颅垂在胸前,雕塑家连他的相貌都没法看清。雕塑家只好向体育场的管理员询问。管理员告诉他,三十五年来,不管刮风下雨,每一年的这一天,这个人都会出现在这里。

每一年的这一天?

对,管理员说,他从早上一直跪到傍晚,不吃也不喝。

这让雕塑家更加感到好奇,为什么?

管理员说,因为他是一个陪过法场的人。

陪法场?

管理员说,“文革”的时候这里曾经公审过二十个现行反革命,一次枪毙了十九个,唯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哎,遇罗克你知道吗?

遇罗克?

你看,就是“文革”时写过《出身论》的那个。谁?我放下手里的打印纸,扭头看到董延吉已经来到了沙发后面,他转过沙发,弯腰把手中拿着的两个药瓶放在了我的面前。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拿起药瓶,那两瓶药分别是“鬼臼甲叉甙”和“环己亚硝脲”。

董延吉说,这是两瓶治疗癌症的药。

癌症?从哪儿找到的?

董延吉回身朝南边那个宽大的画案指了指说,画案下面的抽屉里,先前被毯子盖着,没发现。这会不会是黄秋雨吃的药?

黄秋雨?你说他得了癌症?

我是推测。不然,抽屉里放这药干什么?

哦……我放下手中的药瓶,拿起茶几上的手机看一眼,17点19分。然后我看着董延吉说,半点的时候,你到二楼会议室,准备一下。

好。

看着董延吉离开,我又拿起我刚才放下的药瓶看了一眼,如果他知道自己得了癌症……癌症?会不会……我把药瓶放在桌上,重拿起了黄秋雨的故事,哦,在这儿,至今我仍然还记得,他写的《出身论》发表在1967年1月18日的《中学文革报》上。管理员晃了一下手中的那串钥匙接着对雕塑家说,遇罗克本人就是血统论的受害者,他说我们要以出身论高低,那和美国的黑人、印度的首陀罗、日本的贱民等种族制度有什么区别呢?你这个年龄应该知道,在“文革”中,从1968年的“清理阶级队伍”到后来的“一打三反”,所有运动的实质就是不让你有独立的思想,什么现行反革命?就是不让你说话,就像遇罗克,不就是因为批判“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血统论被枪毙的吗?

雕塑家仿佛突然被一颗子弹击中了,他的胸口感到了一阵隐痛,他立刻在附近找到了一家网吧,在百度上,他搜索到了一些有关遇罗克的资料。

三十五年前的这一天,也就是1970年的3月5日,3月5日?这么巧?3月5日,黄秋雨,这就是你给我的暗示吗?你的尸体不就是这个日子被发现的吗?在工人体育场确实召开过一次由十万人参加的公审大会,而资料上说那次只有十九名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公审,并没有提到过那个现在跪在体育场上自称是陪过法场的人。雕塑家在网吧的电脑前一直坐到傍晚,当他再次来到工人体育场里的时候,那个陪法场的人仍然跪在那里,他那雕塑一样的躯体像光一样刺疼了雕塑家的眼睛。雕塑家决定把自己在过去几个月的构思都放弃,然后以那个跪着的人为模特创作一尊雕塑。那一刻,他把雕塑的名字确定为:《陪法场的人》。然而,这尊费尽了雕塑家心血让他激动万分名为《陪法场的人》的雕塑作品,却没能得到主管部门的通过。雕塑家感到十分悲哀,后来我们在雕塑家光线暗淡的地下室里,见到了被暂时存放在那的融进了雕塑家生命激情的雕塑。又是谁的短信?中国老花镜第一品牌:美丽岛渐进多焦老花镜,看远看近只需一副不用换!预约配镜享受折上折,8621515,荷花市场a区2—56。垃圾的时代!哎,老黄,你的眼睛花了吗?在你和谭渔构思这些故事的时候,你是戴着老花镜的吗?最后一个是什么呢?哦,首长……

《手的语言·首长》的历史背景及故事

我们在锡铁山以南四十公里处的万丈盐桥上,见到了面容阴沉的首长。在我们接近那辆深绿色的吉普时,首长正蹲在光滑的桥面上抽着闷烟,他花白的灰发映在洁白如镜的桥面上,当我们的车在他面前停下他站起来时,我们才发现他是个驼背。

这儿离格尔木还有多远?

八十公里。

哦,你们抓紧时间。首长的声音在充满盐味的湖风里听上去有些沙哑,说完他不再理我们,而是独自一人走下盐桥。和我们一块儿回来的警卫员用胳膊肘儿碰了碰车门,也探腰走下盐桥,绕过一个用来修路的卤水坑,跟着首长朝远处环湖边银白色的盐带走去。正在车里打盹儿的司机推门下来,一边惺忪着眼睛看着我们,一边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布袋,撮出一些莫合烟粒放在一张二指宽的纸条上,又放在嘴上用口水封住,递给我。

你们从新疆来?

对,石河子。我们从乌鲁木齐到吐鲁番,然后沿着312国道,哈密、嘉峪关、武威、兰州,本来是要到西安去的,结果……可能是长途的劳累,司机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

那怎么到这儿来了?

找人,人跑了。

谁跑了?

司机往湖面上看了一眼然后说,首长的夫人。我们前天住在兰州,第二天一早人却没了。有人看到她上了一辆军车,一查,是往西宁的。等我们到了西宁,可是那个司机告诉我们,她人没到兵站,就换乘了另外一辆前往格尔木的军车。我们就沿着青藏公路一路过来,没想,车到了这儿就抛锚了。

他们……在我们寻找他们抛锚的原因时,吉普车的发动机已经冰凉。那个时候驼背首长和他的警卫员的身影在覆盖着沙土的盐湖面上已经变得有些模糊,我们说,出了什么事儿?

司机用满是机油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脑门说,这儿有毛病。

她有精神病?

她和我们首长结婚那一天就疯了,后来每年她都会跑丢好几次,这样都七八年了,这次我们首长本来是想把她送回西安给她看病,没想到……那个长着络腮胡子操着东北口音的司机看到我们迷惑的目光,他用舌头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说,这你们不知道?1949年新疆和平解放的时候,有十万大军屯垦戍边,说是十万,何止呀?十三万人,那时候刚打完仗,从军官到士兵,清一色的光棍。怎么办,王胡子就下令从内地招女兵,先从湖南拉来八千湘妹子,从山东拉来两千名女医护,从上海拉来九百名改良的妓女,接着就是河南、四川、北京、天津、湖北、江苏过来的,说是婚姻,其实是组织分配,从军官到士兵。一般的年龄都相差十几岁,就说从湖南来的湘妹子吧,最大的十九岁,最小的才十三岁。

哦,是这样……

我知道你的意思,先结婚后恋爱吗?这种婚姻,要说幸福,有。先前是穷人家的女儿,吃不到嘴里穿不到身上,一下就成了官太太,那还不幸福?如果是有文化的女兵,那就很难说了。1951年的时候,在哈密,有一个长沙女兵拒绝了一个营长,那个营长一恼拔枪就把她打死了。后来这个军官还不是被军事法庭判了极刑。这事儿你们没听说过?我们首长的太太就是这样,人不但长得漂亮,又是个高中生,她比我们首长小二十岁,这还不说……司机说着,朝宽阔的灰黄的盐湖上看一眼说,那个时候,驼背首长和他的警卫已经走到了环湖边上那宛如戴在盐湖上的美丽项圈的白色的盐带上,他们清淡的身影已经被午后的阳光所融化。络腮胡子说,我们首长刚死了老婆,撇下三个孩子,你说她不痛苦吗?络腮胡子说着吐了一口吐沫说,他们结婚的当天,她就疯了。

那辆绿色的吉普车的马达重新发动起来的时候,我们的首长和他的警卫员却意外地消失了。在万里晴空的夏季的傍晚,在一阵吉普车的喇叭声后,在万丈盐桥上,我们倚着首长的吉普车眺望。我们看到在首长消失的地方,出现了茫茫的大海,在那辽阔的海面上,我们看到了层层楼阁。我们知道,当风和日丽的日子,在柴达木盆地的察尔汗盐湖上,往往会出现这种海市蜃楼。

我们并没有等待首长的归来,在我们和那个络腮胡子又吸了一支莫合烟后,我们就开车赶回兵站,我们的卡车沿着光滑如镜的万丈盐桥离开的时候,我又朝正在消失的海市蜃楼看了一眼。我知道,在那美丽虚幻的景象下面,在广阔的受风沙侵蚀的盐湖上,盐类和泥沙混杂凝结,我们只有打开褐色盐盖,才能看到雪白晶莹的盐粒。那一天,我们本想着能在兵站再次看到那个寻找妻子的驼背首长和那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司机,可是,我们从此就再也没有他们的音讯。再后来,我们不知道那位驼背首长,找没找到他年轻美貌的妻子……

完了?怎么没有米慧和谭渔说过的《记者》和《护士》?《法医》、《枪手》、《天使》、《大师》、《银匠》、《真相》、《陪法场的人》、《首长》,只有8个故事,怎么缺了两个?《记者》和《护士》讲的是什么故事?那两个故事弄哪儿去了?我扭身看了一眼身后的书架,这个老黄,你总是,老黄……你的故事,让我的脑袋一片空白,老黄,我不得不承认,你的故事已经影响了我对你命案的判断,或许这就是我们不同的地方,我的逻辑思维在面对你的形象思维时,感到有些无所适从,但我相信,如果你还活着,如果我们有机会相识并交谈,就像你故事里讲述的那个面对尸体的法医一样,我们会成为无话不说的好朋友,可是,你到底是怎样掉进河水里去的呢?17点52分,一会儿,你让我说些什么呢?说一说你的这些关于死亡的故事?当然不行……

我把那叠打印了黄秋雨故事的a4纸,还有那个名叫粟楠的女孩给黄秋雨的书信装到《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的加封里,来到那排书柜前放回原处。老黄,这是你的东西,我不能随便带走。不过,我还会来,我还要看粟楠写给你的书信,我还要看你留下的所有的绘画,还有这书柜里的书。所有的书,只要需要。老黄,现在,我确实对你发生了兴趣,我要了解你,全面地了解你,还有你的那个最好的朋友谭渔,他不是正在写一篇纪念你的文章吗?我要看一看他到底是怎样写你的。好了,我要去开会了,去分析我们得到的关于你命案的线索。其实,你太清楚你是怎样掉进河水里去的,可是,你就是不告诉我,是不是?这就是你说的,生是死的开始。不错,当一个人活着的时候,我们对他毫无感觉,可是当他离开人世之后,我们才开始进入他的生活,那些已经无法复活的过去。这就是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