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你在绞刑架那儿吧?”
见布鲁尔紧闭的嘴唇变成了青色,迪昂不禁笑了。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亲切得如同第一天他认识这个男人的时候一样。是的,这就是那同一个人没有变过,他一直是这样的人。
“噢,那你应该清楚地看见了——所有人的愤怒都被宣泄了,所有的事情都有了解释,所有人都得到了满足。在主治下的神圣之城,正义得到了伸张,愿望得到了满足。费兰多卡萨重归于安宁,不会再有人因为令人发指的罪行而无故死去——这就是滑稽故事的结局。
“——我当然不可能知道兰纳森先生是被哪个恶贯满盈的混蛋杀死的,我又怎么会知道呢?不过,那些坐在我们头上统治着我们的尊贵大人们,他们的决定是永远公正不会错的,不是吗?”
他笑了,从未有过地放声大笑。
那一瞬间,布鲁尔发现,自己这才终于明白了他口中那些故事的真正含义。
在这个男人的眼里,这仿佛是另外一个滑稽的故事,只不过,它不仅发生在了他眼前,也发生在了布鲁尔的眼前。
……噢,差点忘了另外一件不得不提的事情。
在那位卫队长被绞死之后,另一位士兵接替他成为了费兰多卡萨东南区的卫队长。
——而那个新的卫队长,他的名字是弗斯切。
正像迪昂保证的那样,所有事情都得到了解释,所有人都得到了满足。
自处死那个不幸的卫队长以来,费兰多卡萨再也没有出现过那样耸人听闻的罪行。——所以,从结果上来说,它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毋庸置疑的真相,成为了公正严谨的判决。
谁能说不是呢?
但,在布鲁尔的心里始终悬吊着一块石头。
或许哪一天,同样的事情会在费兰多卡萨重演。
……然后,还会有另外一个“罪人”,携着他被写在脸上的罪孽随他同去。
陪伴在这样一个危险的人身边的确是一个很可笑的选择。
的确如此。
过去自己曾经怀有过这么做的理由,但如今布鲁尔愈加时常地冒出怀疑,怀疑自己的动机,怀疑他的动机。
——他当然知道迪昂要做什么,只是不知道他要怎么去做。他从来都弄不懂那个人,也从没尝试去弄懂。自己,和所有这些同属鼠群的孩子,尽管被迪昂组织起来,他们也都是他一个人的工具,被驱使向他自己自私的目的——在整个鼠群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
……但……
只要遭罪的那个人不会是自己,不就好了吗?
只要仍能够得到利益,不就好了吗?
人的本质都是自私的。
而正义,永远不会站在他们这种出身低贱的人这一边。
只要所有活着的人都得到了满足,那就是最完美的结局吧。
他这么安慰自己。一直以来,他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这就是现实吧。
在他沉溺在回忆和自我批判中的这短短的时间里,迪昂已经结束了与弗斯切长官“愉快”的攀谈,回到了属于他的鼠群。
“很好。弗斯切长官很好,我也很好,所有人都很好。今天……今天真是该死地美好,不是吗,小的们?!”
方才在卫队长弗斯切面前还极其谄媚的瘸子的表情似乎忽然愉快过了头。
“迪昂先生,我觉得那三……”
“你们知道吗?我问了有趣的弗斯切长官,上礼拜他为什么没在街上巡逻。”还没等布鲁尔说完,迪昂直接无视了他,自顾自地和其他人说笑起来,“他说他问了其他人一个治痔疮的偏方,要用无花果叶混合白莳蒸一盆汤水,他就去这么做了。——猜猜怎么着?那个白痴居然把那用来外敷的汤水给喝光了,仰头喝了整整一脸盆!!喝了那盆美味的汤水以后他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起来之后他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他手下的卫兵把那个给他建议的倒霉鬼打了一顿!!”
孩子们一下子都笑得合不拢嘴,他自己更是笑得喘不过气来。
“看在主的份上!你能相信吗,他们那些贵族的走狗竟然会弱智到这种程度?!哈莱雷亚!幸亏我完全憋住了笑,不然我也就惨咯!!!我主保佑,我主保佑!!!”
完全是一副戏谑、亵渎的口气。很显然,这个男人对护佑着这费兰多卡萨乃至整个神圣帝国的大能的主没有半点敬意。
这群孩子们也同样如此。
“噢!那还真是感谢主放过迪昂先生了!!哈莱雷亚!!!哈哈哈哈哈——”
他们拿从牧师那里听来的神圣祝祷词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一边笑得前仰后合。
“不过,你们可得记住,别到处去说这件事。这可是我和你们之间的秘密,如果哪个人口风不紧,那可不仅仅是我,你们所有人都吃不了好果子的。——那个弗斯切长官虽然是个白痴,他可是个惹不起的狠人物。”
“明白!”
“当然明白,迪昂先生,您请放心!”
听到孩子们的回应,迪昂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那么,今天就到这里了吧……”
“迪昂先生!!请听我说话!!!”
终于,布鲁尔再也憋不住了。
“那多出来的三枚银利亚,按照规矩您是不是应该与大家先重新商定分配方式,迪昂先生?!那些钱在得到我们大家的同意之前,您是不是不应该擅自处置?!大家定好的规矩是这样的吧?!!”
迪昂肯定一早就知道坡德藏了钱。这样一来他既不损失自己的收益,又能向这些好骗的孩子们卖人情,这就是这个男人骗取信任的小伎俩。或许是因为已经在他身边待得太久了,布鲁尔已经对这些手段了解得再透彻不过。
这是个危险至极的男人,他当然知道这一点。不过正因为这样,他才必须从他的手中好好地保证自己、以及其他孩子们的利益。——当然了,这就是他们选择在这里,组成这个鼠群的原因。
“啊?噢——很抱歉,我给忘了。”迪昂从容地笑了笑,试图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不过我敢向你们保证,这三枚银利亚绝对是用在了刀尖上。——啊,我最近实在是太健忘了!那个笑话让我把自己的脑袋都放空了,差点忘了告诉你们最大的好消息!啊!我真是该死!!”
“咯咯”地,他从孩子们当中听到了零星的笑声。
只有布鲁尔板着一张脸,他知道这家伙想要糊弄过去。“什么消息?”
“终于,你们大家的努力有了成果——终于,我们可以看见美妙的未来了——”
迪昂闭上眼睛,特意拖长音卖着关子。孩子们都伸长了脖子,看得出他们都无比期待迪昂的宣布。
“在往那蠢驴弗斯切卫队长身上砸了这么多钱之后,他终于帮上了咱们的大忙——
——统率费兰多卡萨所有城市卫队的比崔安男爵终于同意接见我了!来吧,我允许你们狂欢!!”
但显然,孩子们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当然,他们都不可能明白那代表着什么意思。
“所以,那意味着……?”布鲁尔代表所有人抒发了自己的不解。
“我记得,”神采飞扬地说着,迪昂的得意已经溢于言表,“哪一个亲爱的上次打听到,负责东区的卫队长因故转调去了密恩。”
“是我!是我,迪昂先生!!!”
“噢是的,当然了!在打听情报上没有人能比你干得更好,米欧。”
受到了称赞的米欧一脸的满足,而迪昂也继续对孩子们解释下去。
“受到比崔安男爵的接见,意味着我有可能替上那个空缺的肥差,成为比这个东南区还要更富裕的东区的卫队长。只要我能在男爵面前表现得足够好——也就是我能给他足够的贿金,我早就打听清楚了,那位男爵毫无疑问是个腐烂到了根须的家伙——这样一来,我就会成为费兰多卡萨东区的长官。那也就意味着,你们的生活从此将在东区变得更加美好,明白我的意思吗?!如果这不是美好未来的开始,那么什么才是呢?!!”
“我们……有未来了!!”
“未来!终于!!——太棒了!!!”
“——迪昂先生万岁!!!”
终于,迪昂的话再一次得到了孩子们热烈的响应。在一片欢呼声中,迪昂走近了布鲁尔的身前,像哥哥一样亲切地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但,布鲁尔深知这只是假象。许多年前,当他第一次见到这个卑鄙的男人的时候,他也同样如此亲切,亲切得仿佛自己失散已久的亲生兄长。即便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个完全谈不上健壮的瘸子,他还是忍不住用力地咽了口唾沫。
“你是跟随我最久的,布鲁尔,我教了你远比其他人还多的东西,也几乎从不对你隐瞒什么。你也应该知道,相比于其他人,我在你身上托付了最多的信任。”
“我知道,迪昂先生。”这一点上,布鲁尔不得不承认迪昂没有说错。
“但即便是你,我也不能忍受背叛,不能忍受离间。尤其是在这个时候,这个时间点,这个最重要的时间点,我们必须一条心。”
迪昂的语气很平和,但字里话里却满含着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威胁。
“你也知道,在我们所有人之中,没有人比我更憎恨那些高高在上、肆意地践踏在我们身上的贵族和勋爵,他们永远将是我们的敌人。……但……唯独这个未来,这个机会,我绝对不可能容忍任何破坏和阻碍,你的这些期待着未来的困苦同胞们也绝对不可能会容忍任何形式的背叛,这是当然的了。”
迪昂那双丑陋晦暗的淡褐色瞳仁直勾勾地盯着布鲁尔的双眼。在其中,布鲁尔看见了一种疯狂,一种热切。
“不仅只是这样而已,当然了,你知道我想要的不仅仅只是这样而已。”
“……我……知道,迪昂先生……对不起……”
在他的淫威之下,除了屈服,布鲁尔没有别的选择。
迪昂,这个丑陋瘸子的诡异微笑再度向他绽开。
“我就知道,布鲁尔。我就知道,你会为了大家做出正确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