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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惊世骇俗的事情只要发生的足够频繁就能让人见怪不怪, 戏焕的计划就是让有想法的人都把想法公之于众。
只要他们把话说出来,之后是死是活不重要。
上来就推翻汉室太过仓促,天下得乱到群雄四起的地步才好说接下来的改朝换代。
郭鬼才唯恐天下不乱, 以水代酒举杯赞道,“志才真乃旷世奇才。”
戏焕收回笑容,一个眼神都懒得给只会捣乱的某人。
荀彧无声叹气, 等两位好友都坐好了才又说道, “明光刚刚送信回来, 你们可要看看?”
郭嘉顿了一下, 问道, “是送到颍川官署?还是点名送到你那里?”
荀彧拿出信件递过去, “你们说呢?”
他这两天在陈国,如果不是点名送到他手里,他也不会这么快回颍川。
郭嘉和戏焕对视一眼,不用想也知道他们远在青州的小祖宗又有了稀奇古怪的新点子, “文若,我们先不看, 你先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不对, 你先说是大事还是小事。”
荀彧:……
他都特意从陈国赶回来了,能是小事?
三个人相顾无言,最终还是戏焕接过信纸拆开。
然后……
越看眼睛越亮。
越看笑容越大。
越看越觉得他们家小将军是天上下来的小神仙。
人怎么能机灵成这个样子?
郭嘉看他这反应也连忙凑过去,然后眼睛越来越亮、笑容越来越大的又多了一个人。
不愧是他们家小将军,脑袋瓜就是比一般人好使。
荀彧就知道俩人会是这个反应, 等他们感慨完才再次开口问道, “如何?”
戏焕放下信纸, 叹道,“小将军眼光独到, 不与俗人同。”
郭嘉窝回躺椅,“我就是那个俗人。”
见过自称汉室正统的没见过自称黄巾正统的,更没见过撺掇世家子站在百姓的立场造反称帝的。这和聪明不聪明没关系,除了他们家小将军外再聪明的人也想不到那里去。
“不过话说回来,小将军的想法也没错。”戏志才慢条斯理的分析道,“当年黄巾之乱不是因为百姓有野心,张角等人也不是要推翻朝廷,而是天灾人祸导致百姓实在活不下去才不得不反抗。”
不间断的天灾导致江河断流蝗虫蔽日千里无炊烟,朝廷不思赈灾反而自上而下一层层的搜刮民脂民膏,地方豪强横征暴敛,出趟远门路上看到的死人都比活人多。
百姓是要造反吗?不,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只要朝廷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少些横征暴敛的贪官污吏,少些把人往死路上逼的地主豪强,但凡有一点生路百姓都不会加入黄巾。
——岁大饥,人相食。
官员呈上的竹简只有短短几个字,短短几个字写的却是成千上万饿死的百姓。
府库无粮无力赈灾也就罢了,偏偏各地府库都堆满了粮食,只是官员和富庶的豪族不愿意分出哪怕一粒粮食来赈济灾民,宁肯让粮食烂在仓库也不肯拿出来让饥民活命。
如果面对那种困境的是他们,除了去烧杀去抢掠他们也想不出任何别的活命之法。
人得先活下去才能讲究礼义廉耻,连活命都做不到哪儿还有精力讲究那么多?
子不教父之过,百姓生乱归根结底还是朝廷做的不好。
他们小将军说的不错,当年黄巾之乱百姓的诉求不是推翻朝廷而是活下去,前者暂且不提,后者……只要有本事让百姓安稳过日子那他就是正统。
得民心者得天下,百姓也不傻,跟着谁能过好日子他们就跟谁,在他们面前讲大道理甚至不如一块草饼有用。
“文若,你有没有觉得咱们小将军这是在让袁术打头阵?”戏焕抬手拂过眼角,不等荀彧开口便自问自答,“是了,先引导袁术按照他的想法走,将来他自己走上这一步便能少走许多弯路。”
郭嘉饶有兴致的问道,“袁公路出身汝南袁氏自幼养尊处优,明光怎么会想到让他来打头阵?”
戏焕抬眸,“咱们小将军分析的不对?”
“这倒没有。”郭嘉耸耸肩,“虽然听着很离谱,但是仔细一想也不是不行。”
戏志才微微一笑,“小将军奇思妙想,我也有点新想法。”
郭奉孝坐起来,“英雄所见略同。”
两个人不明不白的说了几句,然后绕开禁他们喝酒的好友去一边说悄悄话。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乃是天下公认的关东世族之首,袁氏子弟出门在外自是以出身为荣。
虽然袁绍袁术兄弟二人互骂的时候老是拿嫡庶说事儿,但是真正不用寒门庶族的不是满口“婢生子”的袁术而是袁绍,袁术本人除了和袁绍对骂外其他时候并不怎么讲究这些。
也可能是袁氏的教育问题,真正的嫡长子袁基负责门面,过继出去的袁绍明公正道大义凛然,嫡次子袁术就想干什么干什么。
也是,世家大族的资源也要集中培养继承人,有优秀的继承人在前面顶着,其他子弟不需要各个正派。
所以袁术少时以侠气闻名。
侠气侠气,说好听点是侠肝义胆惩恶扬善,说难听点就是横行不法肆意妄为。
侠以武犯禁,循规蹈矩的世家子弟可闯不出侠气来。
乌程侯当年一路杀刺史杀太守杀到中原,如果当时在南阳的不是袁术而是袁绍,他们绝对合作不到一块儿去。
再看袁术到南阳后招揽黄巾劫掠豪强的做法,以前只觉得那家伙是出身太高不把袁氏以外的其他世族放在眼里,现在想想那分明是和他们家小祖宗一个路子。
他们小将军来颍川是“打豪强抄全家”,袁术到南阳也是“打豪强抢全家”,有区别吗?没有!
袁公路初到南阳时灭了不少豪强富户,还在部下苦口婆心的劝导下开仓放粮赈济饥民,如果不是大方了一次后就恢复抠门本性,只怕会有更多贼头子去他那儿讨生活。
可惜那家伙不如他们小将军忧国恤民,只知道拿钱财来安抚贼匪不去想怎么让贼匪恢复正常生活。
贼就是贼,兵就是兵,民就是民。他们小将军分的清清楚楚,能招抚的贼就收编屯田,不能招抚的贼就尽数剿灭,没有拿着他的钱粮继续为非作歹的道理。
这么一看,还是他们家小将军更胜一筹。
让袁术发挥流寇、啊不、游侠风范走煽动群逆的路线给淮南地界儿的贼匪当及时雨,怎么说呢,不是不行,就是很奇怪。
很奇怪,相当奇怪,是他们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的怪法子。
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主意呢?
发出没有见识的声音。
两个人凑一起嘀嘀咕咕,毫不留情的排挤刚刚回来的小伙伴。
荀彧也不介意,面带微笑的目送俩人放着椅子不坐去台阶上蹲着,接过煮茶的重任留在院子里吹晚风。
这躺椅用起来不太体面,但趟上去是真舒服。
他选躺椅。
奉孝说的不错,他们家明光想事情的角度相当刁钻,但是刁钻的同时又有种让听众都下意识按照他的想法来想的霸道。
人民路线?群众路线?
应该就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意思吧。
真是奇奇怪怪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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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烟花三月下扬州,如今的扬州却没有任何烟雨江南的感觉,反而饥民遍野死气沉沉。
九江郡,袁术成功派刺客杀死不给他面子的陈王刘宠和陈相骆俊,然而脸上却没有任何高兴的意思。
人死了粮食依旧没有借到,死了也没多大用。
可惜派去的刺客只有几个人没法把陈国府库洗劫一空,不然他肯定比现在高兴。
想他袁术乃是汝南袁氏之后,顺风顺水活这么多年,虽不至威动海内却也是正天下皆知的名士,现在可好,连手底下的兵都养不活。
陈温这个扬州刺史怎么当的?不能干就换人,他走南闯北去过的地方不少,就没见过府库里什么都没有的城。
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容易暴躁,暴躁易怒紧接着就是起杀心。
杀完刘宠和骆俊还不够,袁术现在连陈温都不想留。
他要是陈温他早就以死谢罪了,压根不用等别人来杀。
屋里的袁术正气着,外面忽然有一中年文士快步走来,“主公,大喜啊主公。”
袁术冷脸相对,“将士嗷嗷待哺,府库空空荡荡,何喜之有?”
“主公此言差矣。”来者笑道,“主公承天之祐,窘迫只是一时,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沉默寡言办实事的人很多时候都比不过空有嘴皮子会说话的人,只要嘴皮子利索,再运气好碰上个爱听好话的上司,前途想不光明都难。
来者姓田名野字海平,乃是北方流落到九江的士人,机缘巧合之下被提拔为长史,再机缘巧合之下入了他们家主公的眼,然后就一举超过韩胤韩长史成为主公心腹中的心腹。
能说会道就是好,简单几句话就能把怒发冲冠的主公哄的眉开眼笑。
袁术抿了口茶,问道,“海平方才说‘大喜’,不知是什么‘喜’?”
田长史神秘兮兮的捏捏胡子,摆摆手让伺候的婢女都退下,等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才压低声音开口,“主公可曾听过‘代汉者,当涂高’这一谶语?”
袁术眸光一闪,身体前倾,“海平此言何意?”
“主公,这谶语大有说法。”田长史晃晃脑袋,煞有其事的分析道,“涂即途也,主公字公路,‘路’也是‘途’,‘途’即是‘涂’,这谶语的意思是主公就是代汉的天命之子啊。”
袁术艰难的压下上扬的嘴角,心里再怎么觉得这话说的对表面上也还得矜持几分,“朝廷虽说危如累卵但也还没到支撑不住的地步,海平想多了。”
“并非想多,是之前一直没往这边想。”田长史好似错过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一样捶胸顿足,表演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继续感慨,“主公日日都在跟前,那谶语也不是第一次听到,属下却知道今日才琢磨出其中真意,真是对不起主公的爱重。”
他这想法可不是牵强附会,而是真心觉得他们家主公就是谶语中那个代汉的天命之子。
“汉乃火德,代汉者必承土德,而袁姓出自陈,乃是舜帝之后,五行正好为土。如今袁氏嫡系只剩主公一人,这应谶者还能是别人不成?”田长史摇头晃脑,分析完后反问道,“一样应谶可以说是巧合,这么多都对上了,主公还能说是巧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