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吻(2 / 2)

他的伤,也没有好。这些天她昏迷着,也算歇了一场,可他肯定为她忧心,几天都没合眼。王十六长长吐一口气:“好,我不骑马了,坐车,我们慢慢追。”

身后匆匆忙忙,锦新催着车子过来,王十六下马上车。他不要她跟着,因为厌恶她纠缠不休。他一向心冷意冷,逼急了,必定会使出手段甩掉她。她得改个法子。

郭俭最后过来,知道裴恕一向法度森严,若不能拦住,回去必要受罚,可她为了自家郎君连命都不要,他又怎么能拦?只得催马跟在旁边,倒像是特地过来护送的了。

火把照着脚下一小段路,车声辚辚,追着前面的蹄印去了。

翌日入夜。

裴恕在涉县驿落脚,翻来覆去,将近五更,还不曾睡着。

许是太安静了,烽火三月,路上很少再有行人,随从们两天没合眼,此时都已经睡得熟了,寒风吹着窗下细竹,淅淅沥沥,格外让人难以入眠。

郭俭一直没回来,还在拦截王十六吧,那么执拗霸道的人,不好对付。

若是她在,今夜必定不会这么安静,必定又要与她来来回回说那些无谓的话,费无数口舌。不

却在这时,听见隐隐约约,车马的动静。

涉县驿,墙外。

“去看看在不在这里。”

王十六吩咐道。

侍从翻墙过去探查,不多时回来:“回娘子,裴使节在里面。”

王十六松一口气,心里那根弦突然松开,突然之间,浑身酸痛到无法忍受,伤口火辣辣的,似是发了炎,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她终于追上来了,他休想甩下她。“都歇歇吧。”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完,头一歪,沉沉睡去。

“娘子!”周青以为她再又晕厥,一个箭步冲过来,却见她迷迷糊糊向他摆摆手,这才知道她只是睡着了。一时间百感交集,弯腰从车中抱起她,轻柔的语声,“青奴送你去屋里睡。”

大门突然开了,周青抬头,裴恕站在门内,沉默的脸。

周青一言不发,抱着王十六径直从他身边走过,郭俭跟在后面,到跟前单膝跪下:“属下办事不力,请郎君责罚。”

“到长安后领罚,”裴恕淡淡道,“你知道规矩。”

回头,周青抱着她往后面去了,她的头靠在周青肩上,手放在身前,让他蓦地想起她昏迷那次,手是从旁边,无力垂下来的。

所以这次,她应当只是睡着了吧。三百里地,带着伤,车子又慢,想来她是不眠不休,硬扛着追过来的。

“郎君,”郭俭犹豫着问道,“现在要走吗?”

裴恕沉默着,许久:“你们整整两天不曾合眼,先去歇宿,明日再走。”

嘴上说着,心里突然有点不确定,他真的是为了让他们歇宿吗?

第三天一早。

裴恕出发时,王十六也出发了。

使团在前面,她的车马在后面,不远不近,保持着二三里地的距离,他歇脚时,她也歇着,他走时,她便也走,她没再上前纠缠,甚至连话也不曾跟他说过,裴恕觉得意外。

前夜她说各走各的,不来纠缠,他当时笑她口是心非,却没想到,她竟真能做到。

她意志之锐利坚定,在他生平所见的人中,也算是数一数二。她既说到做到,那么他,便也没必要再去撵她。

半个月后,队伍到达潼关。

天气越来越冷,冰霜越来越厚,铅灰色的浓云低垂着,从一大早早,便像是傍晚般昏沉的天气。王十六拢了拢领口,冬天里伤口不太好养,到现在还隐隐作疼,只怕,要留下疤痕了。

从前她翻古书,见到什么美容颜的方子,总要拉着薛临一起尝试,若那时候哪里有伤痕,必要用玉肌粉之类,每日里细细敷上保养,如今脖子上这么深,这么丑一条大伤口,反而不在意了。

将死之人,大约终于能将外物看开一点了吧。

前面的队伍突然停住,王十六探身一望,裴恕独自催马,往道边去了。

他去做什么?他走得很慢,低着头似在沉思,让她蓦地想起肥乡那夜的野山上,他恍惚哀伤的模样。

裴恕又走一阵子,远离大道,在荒僻处,望着远处的风陵渡口。

入冬已久,河水快要结冰了,几条小船泊在岸边,斑驳破旧的颜色。七月里妹妹去肥乡时,他送她,便到这里。

原该一直送到肥乡的,只是他公务繁忙,已经是极力抽出来的时间了,裴贞一向懂事,再三再四劝阻,兄妹两个便在此处分手。

犹记得临别时裴贞从车窗里向他挥手,笑着说冬至跟前一定回来,与他一起吃冬至馄饨,赏梅花雪。

假如他能护送裴贞到肥乡,妹妹是不是,就不会死?

一阵寒风刮过,冷浸浸的,带着浓重的湿气,裴恕抬头,灰沉沉的天幕上,几粒小得难以分辨的雪粒子,飘飘悠悠,落了下来。

王十六也看见了,在难以言喻的心情中,停步伸手。

一粒,两粒,雪粒子落在手心里,变成针尖大小一点水渍,很快被体温蒸干,看不见了。

风不知什么时候越刮越急,雪粒子下得也越来越快,渐渐变成雪珠,又变成雪片,眨眼之间,地上已经是薄薄一层。王十六望着远处的裴恕,慢慢向前走去。

裴恕回头,看见了她。

风刮得急,她脸被冻得雪白,颊上却是胭脂一般的红,想来是走了有一阵子路了。地面粗粗一层白,她穿着素白的羊皮小靴,踩过去时扑簌簌的,留下一个又一个,小小的脚印。

她不守承诺了,她现在,离他太近了。可奇怪的是,这念头只在脑中打了一转,他却并没有想要撵走她。

王十六又走了几步。越来越近,他萧萧肃肃的身影立在风中,肩头上染了一层白,天光昏暗,唯有他幽深的眉眼突出苍茫的背景,那么熟悉,那么让人依恋的模样。

“哥哥。”王十六喃喃唤了一声。

裴恕看见她口中丝丝缕缕,呼出来的白汽。她在说话吗?声音太小,他并没能听见,看口型,也许在叫哥哥。

她为什么,总要叫他哥哥?

王十六又往近前凑近些。他不曾拒绝,她便试探着,再近一些。

裴恕看见她睫毛上的冰,口中的热气呼上来,那点子冰渣化了,凝成极细的水珠,又成星星点点,水晶般的光影。

她越来越近,并不像是要停,裴恕在期待与拒绝中,低低压着眉。

王十六也看见了风陵渡,水边一层阴阴的白,是雪片化在水里,但还没有结冰。

薛临说过,冬天里海水也会结冰,海岸边上一大片一大片,连绵望不到头,保持着海浪卷来的形状,像一匹匹腾跃的马。薛临还说,阿潮,等将来,我们一起去东海看雪。

东海的雪,是什么样子?她想象不出来,从魏州到永年,已经是她十六岁年来走的最远的一段距离了,她什么都不曾见过,可是没关系,薛临说,将来带她去看,去走。

她没等到那天。她永远,失去了薛临。

突然之间,悲怆难以抑制,哽咽着唤出了声:“哥哥。”

裴恕看见她睫毛上的水汽,和着泪,倏一下滑落。她又哭了,她在哭什么?为什么她看着他时,总有这样古怪的目光?

王十六走到了近前。他不曾推开,不曾躲闪,甚至他漆黑的眸子也看着她,生平第一次,没有嫌恶,只是那样平静的,带着她那么熟悉眷恋的温存看着她。

贪念一霎时膨胀到最大,王十六踮起脚尖,向他的眼睛,轻轻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