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新摔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眼前一阵阵发黑,方才那一刹那,她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但她还是,做到了。
王焕这会子,是去找王全兴算账了吧,自从他在洺水被围,无人救援之后,对王全兴就一直不满,这一次,她给他找了个绝好的借口发作。
而王全兴,心胸狭窄,又最好面子,今天若是受了王焕打骂,必定怀恨在心。她会再找机会,挑唆他们杀个你死我活。就算是微不足道的蚂蚁,一口一口,也能咬死恶狗。
眩晕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扶起了她。是王存中。锦新疼得说不出话,他也没说,扶着她一步一步,慢慢往里走去。
路长得很,也终于走到了头,他停住步子:“王十六让你做的?”
锦新看见他沉沉的眸子,少年身体单薄,肩却是宽的,能看出长成之后必是强健的体魄。锦新突然有些紧张,转开了脸:“不是,娘子从没让我做过什么,二郎君误会了。”
不是么?除了王十六,谁会这么疯了似的,拖着身边所有的人往死路里跳。王存中扶着她进了屋:“你好好歇着。”
他快步离开,锦新突然有点慌,追在身后:“二郎君,真的不是娘子!”
他已经走远了,没有回头。
前院,客房。
裴恕低着头,疑心翻腾着,紧紧盯着王十六:“你为什么这么失望?”
为什么,只说了是掌书记循着旧例置办,她就突然失望成这样子?这件事,对她有那么重要吗?他私下查过,除了马具,多出来的还有几件字帖,是她习练的王右军体,那个送礼的人非常熟悉她的喜好,而且,也很看重她的喜好。
若是为了示好,自然会着重向她说明,但这两样东西都是夹杂在那些常规的贺礼中送来,甚至在清单上也不曾标注,那送礼的人似乎只想默默的,让她欢喜而已。“你心里是不是有答案?”
有,但是,错了。王十六懒得说话,怀着那样的妄念苦苦等了三天,所有的力气似乎都被耗尽,现在就连争吵,也都没了力气。
甩开他紧握的手,他立刻又握住她的脸,凤眸幽深,直直看进她眼里:“王观潮,你原本以为,是谁送的?”
到这时候,确定了她之前全都是说谎。什么怕人监视,对他不利,若她是因为这个原因,此时只会庆幸并没有人监视,可她这般失魂落魄——她心里有猜测送礼的人,如今答案不对,她很失望。
那个人,是谁?
大手握着她的下巴,迫她与他对视,王观潮觉得厌倦,低着眼,偏是不肯看。
“看着我。”疑心煎熬着,真相呼之欲出,裴恕在急切之中,却找不到入口,“王观潮,你以为那人是谁?”
她还是不肯看,她身上那股子横冲直撞的劲儿全都消失了,像个精致的玩偶,一动不动在她手中,裴恕突然有点慌,松开了手:“贺礼送出去之前,李孝忠的军师曾经要过清单,也许还做过添减。”
她突然抬眼,裴恕看见她骤然明亮的眸子,她急急问道:“军师,是谁?”
“郎君,”侍卫在外面敲门,低着声音,“前面出事了,王节帅打了王留后。”
王全兴院中。
王焕一巴掌扇在王全兴脸上:“小猪狗,你现在翅膀硬了,敢背着你耶耶弄鬼?”
王全兴被扇得一个趔趄,嘴打破了,一股子血腥气。他也是堂堂留后,魏博第二号人物,竟被王焕这么当众殴打!恨到了极点,却又不得不装出恭顺的模样:“儿子不敢,父亲误会了。”
“误会了?放屁!”王焕又是一巴掌甩过来,“你弄个人勾引裴恕,想着拆散你妹子的姻缘,你娘就能扶正,做梦!我话放在这儿,这辈子你都休想!”
王全兴眼里几乎冒火。不消半个时辰,阖府上下,甚至整个节度使幕府都会知道他挨了打,知道王焕绝不会扶正魏氏,让他从庶子变成嫡长子——
为什么,王焕没能死在洺州?那样,他就是魏博的主人,怎么会受这种屈辱!
“以后给我老实点,”王焕还在骂,“再敢弄鬼,我有的是儿子!”
这话,是要撤了他这个留后,另立他人了。王全兴心中一凛,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儿子知错,儿子再也不敢了,求阿耶息怒!”
王焕的脸色稍稍缓和一点,冷哼一声:“跪着,没我的话,不准起来。”
他带着亲兵,押着买来的美人走了,王全兴咬着牙跪在地上。院里的侍婢仆役战战兢兢没一个敢过来服侍,那个盘桓多时的念头,在他得知王焕被围困洺州时生出的念头,像是有了声音,不停在他耳边叫嚣:
要是他死了,就好了。
客房。
“是谁?”王十六抓着裴恕,急急追问,“那个军师?”
是不是薛临?
方才那了无生气的人偶,突然间又变成了横冲直撞的王十六,裴恕在翻腾的疑虑中,慢慢说道:“姓林,名字未知,四个
月前投靠李孝忠,很受器重。”
姓林。王十六心里砰地一跳,四个月前,那就是永年城破后没多久。强烈的熟悉感挥之不去,让人呼吸都快要凝固:“你去查,立刻去!”
裴恕顿了顿。在洺州时他就派人潜入成德探查,但时至今日,竟没有一个见过军师的庐山真面目。
此人深居简出,在幕府中不曾担任任何职务,上下都以军师称呼。此人智计百出,能言善辩,当初李孝忠原本与王焕约定,夹攻洺州,是他游说李孝忠协助朝廷,偷袭王焕。
也就因此,李孝忠几乎不费一兵一卒拿下了平恩,还得了朝廷嘉奖,名利双收。此事之后,军师更受倚重,俨然已经是成德的第二号人物。但军师,与她没有任何瓜葛,她为什么这么急切?“王观潮,你跟我说实话,为什么一定要查?”
一份贺礼而已,即便成德派了人在这边监视,也并不是大事,三镇之间互相刺探、戒备,原本就是常态,何至于让她如此关注,甚至不惜对他说谎?
为什么?王十六顿了顿,为了她那个荒谬的念头,为了证明薛临没有死。但这些,决不能让他知道。“我不是说过了吗?我怕成德对你不利。”
裴恕看见她眼中的敷衍,他现在,是越来越能看懂她的神色了。
也就让他越发清醒地意识到,她对他的态度,比起那件事发生之前,几乎是天壤之别。为什么?难道是那件事,他做得让她不满意?
一念及此,耳根上火辣辣的,裴恕慢慢调匀着呼吸。为这个龌龊的念头感到不齿,又被这个猜测折磨着,生平头一次生出不自信。半晌:“你不说实话,那么,我不能帮你查。”
怒气一下子涌上来,王十六冷冷看他一眼,转身离开。
裴恕追出门外,张奢刚探过消息回来,低着声音:“郎君,王全兴有异动。”
王十六快步向内宅走去,思绪翻腾着,乱成一片。
那个军师,姓林。四个月前去的成德。给她的贺礼,军师曾经看过。
是不是薛临?
这念头折磨得她几乎要疯了。明知道是妄想,却还忍不住,一遍遍期待。
那马具,那字帖,除了薛临,再没有第二个人知道。一百多天里,这是她第一次,这样真实的触摸到薛临活着的证据。裴恕不肯帮她,那么,她自己去查,上天入地,她也一定要查清楚。
路边衣角一晃,有人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