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北怔了怔,这才发现屏幕显示的正是15万到账的短消息,他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无声地数了数。“你妈想明白了?”
吴红玫神色微黯,摇摇头说:“不是我妈,是筱筱借给我的,她去年的年终奖。她说了不着急还。”
“太好了,老婆,咱们终于可以买房了!”张小北跳了起来,抱住吴红玫,捧起她的脸,一阵乱亲。吴红玫一开始还气他这段时间冷落自己,但是很快被他的兴奋感染了,也开心地笑了起来——她就要有房子了。
房子只用五天时间就定了下来,有些仓促,但是没有办法,因为房价每天都在涨,今天一个价,明天一个价,三天时间一平方米涨了两百,吴红玫跟张小北吓着了,用最快的速度定下一套两房,写了两人的名字。
签完合同,从售楼处回来,吴红玫手脚都是软的,走路跟飘一样。终于在北京安了家,从此以后再不是北漂了。天知道,她有多么不喜欢北漂这个称呼。每回高中同学聚会,那些留在本地靠父母买了房子的同学满是优越感地一口一个“你们北漂”,她心里就特别烦躁。这两个字含沙射影地指控了她的无能。她想,以后要随身带着房本,再有人和她说“你们北漂”,她就把房本摔在他脸上。这个天马行空的想法愉悦了她,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她还处在亢奋之中。
苏筱一眼看出她的不对劲,凑近她说:“房子买好了?”
吴红玫连连点头,嘴巴都快咧到耳后了。
“太好了。”苏筱由衷地说,“什么时候领证?”
“这个月不行了,马上四月份有集团管理者大会,我们人力资源部负责,估计得加班。等我们开完管理者大会,小北要出差,等他出差回来吧。大概五月,领完证,简单地摆个酒。”
苏筱举了举手:“我要做伴娘。”
“不然你还想谁来做呀。”
两人相视而笑,这一瞬间,好像穿越了时光,回到大学时代。她们睡上下铺,经常在周末的时候秉烛夜谈。年轻小姑娘对婚姻和爱情有着无限憧憬,话题多数关于此,漫无边际的,比如二十六岁之前一定要结婚,生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去巴厘岛度蜜月等。两人相约无论将来相隔多远,都要参加彼此的婚礼。那个时候吴红玫还是单身,连个苗头都没有,都以为先结婚的一定是苏筱,没想到几年过去,她反倒孑然一身了。
因为自己幸福了,就特别希望好朋友也幸福,吴红玫柔声劝说:“筱筱,你也别倔了,跟夏明和好吧。”
这个话题苏筱不愿意多谈,但又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是笑了笑,埋头吃饭。
吴红玫便明白了,转开话题。
吃完饭,苏筱匆匆赶回办公室。
她负责的非主营业务一点不比主营业务轻松,事情多而杂乱,很多项目是她从前没有做过的,不是特别熟悉。好在常规化的工作根据集团现有的流程照做就可以了,非常规化的工作徐知平会指导她。作为顶头上司,他既不热心也不疏离,她提出的一切合理请求,他都会满足,绝不会像陈思民那样故意刁难,但也不会给她额外的帮助。他负责任地履行着上司的职责,仅此而已。
这天例会,徐知平又问起天字号的补差款:“进展到哪一步了?”
“我还没有找他们谈。”苏筱如实交代,“这段时间我都在熟悉我的本职工作。”
“本职工作当然要熟悉。”徐知平说,“但这个补差款你也不能放松,今天班子会议,董事长问起了。”
苏筱怔了怔,赵显坤一直惦记着这件事?这就有点稀罕了。天成、天正、天同、天和的补差款加起来大概1000多万,对这么大的一个集团来说,也就杯水车薪吧,对日理万机的董事长来说,更是小事一桩。当然也有可能,他惦记的不是钱,而是失掉的颜面,又或者是其他东西。
徐知平见苏筱出神,轻咳一声,说:“怎么,有问题?”
苏筱摇摇头,赶紧说:“没有问题,我会尽快处理的。”
原本还想再等上一段时间,等她吃透集团的规则,再去追讨补差款。
但是树欲静而风不止,上面如此关切,她必须有所行动。例会结束,回到办公室,她写了一封追讨欠款的邮件发给天成、天正、天同、天和,要求他们半个月内归还。
邮件发出去如石沉大海,商务往来的已阅回复都没有。
到了傍晚,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当时斜阳穿窗,苏筱办公室的桌面洒落斑斑驳驳的橘色光点,她埋头看着厚厚的资料,心无旁骛。听到敲门声,头也没有抬地喊了一声进来。
然后听到开门关门声以及渐渐靠近的轻轻脚步声,不知道脑海里哪根神经突然一颤,她觉得不对,抬头一看,果然是夏明。
十天未见,他瘦了些,眼神幽暗如同深渊,看不到底。
苏筱的眼神撞进他眼神里,莫名地心弦一颤,好一会儿才平复下来,笑着说:“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对面才是赵总办公室。”
“我就是来找你的。”夏明拉开椅子在她对面坐下,“今天下午,天和、天正、天同三位老总去我舅舅那里闹了。”
苏筱恍然大悟:“你是来做说客的。不好意思,这个没办法,集团给我下了死命令。”
“说客谈不上,只是建议你不要逼得太紧了。他们也不容易,业务压力、经营压力、资金压力,三重大山压在身上。”
苏筱皱眉说:“我这才刚刚发了一条催款通知书,一个正常的工作程序,怎么就逼他们太紧了?比起他们写的‘要求严惩’的邮件,我这就是毛毛雨。再说,这是集团给我分配的工作任务,我只是执行者,又不是决策者,找我解决不了问题,我建议你去找徐总或者董事长。”她心里不爽,说完,便低头看着资料。但哪里看得进去,每个字都在眼前飘着,就是进不去脑袋。
夏明没有走,他轻叹口气,幽幽地说:“这是要赶我走呀?”
这口气让苏筱心里一柔,她放下资料,语气稍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来做说客,关于天字号补差款一事,之前我就跟你表明过态度,一切按集团规则来。如果别人哭一哭,闹一闹,我就通融,那规则还叫规则吗?”
“法治还不忘人情呢,是不是,很多事情还得从实际出发。”
“实际情况就是他们在撒泼耍赖。”
夏明默了默:“你没有看到他们的不容易……”
见他只想着天字号四位老总的处境,苏筱冷冷地呵了一声说:“他们不容易,就我容易了。”
“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你要知道我不容易,就不会来逼我。你想过没有,我刚刚入职,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你舅舅已经搞成这样了,如果我收不上其他四家的钱,以后还怎么立足?多少双眼睛盯着我,等着看我笑话呢。”苏筱越说越大声,越说越来气。黄礼林中风时,夏明自始至终没有替她说一句话,这是一根插在心里的刺。而现在就因为自己发了一封催缴邮件,夏明立刻来替天字号说话,他们处境难,难道她不难吗?她真替自己不值。
“我没有逼你。”
“你现在就是在逼我。”
“苏筱你讲讲道理。”
“我怎么没讲道理了?”
话赶着话,夏明也来气了,拔高声音说:“我知道你不容易,但又有谁是容易的?分包商天天堵在门口要钱,甲方拿你当孙子,银行贷不出款只能去借24个点的高利贷,明知道会酒精中毒也得把酒喝下去,谁都不能得罪,都得小心翼翼地侍候着……”回想这段时间的遭遇,他心里也憋屈,“你觉得没有人理解你,就有人理解我了吗?”
苏筱不留情面地说:“这不就是你自己的选择吗?造价表是关系表。
选择了关系,那只能好好地侍候。”
夏明心里很堵,反倒笑了:“对,是我自己的选择,都是我自找的。
可是你想过没有?是双向收费五百年,还是免费一千年,前提条件是先拿到门,连门都没有拿到,拿什么制定规则。”
“拿到门,你就会免费一千年了?”苏筱看着夏明笑了笑,“每一个屠龙少年都以为自己屠完龙以后会回到村庄,但他们最终都没有回去。”
见她完全不相信自己,夏明气苦,深深地看了苏筱一眼,起身往外走。苏筱被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慌,霍然站了起来,身上的资料落下,散了一地。“什么意思,你就专程跑过来跟我吵架的吗?”
夏明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语气平平地说:“我是来告诉你,天字号的水太深了,你能躲着就躲着,别一头栽进去了。不过,你肯定不会听,反正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听的。”说罢,打开门,走了出去。
苏筱僵在原地,听着脚步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她顾不得满地的资料,一屁股瘫坐在椅子上,心神俱疲地闭上双眼。
天字号水很深,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表面上是补差款的问题,其实是双方对所有权的划分存在分歧,而根源又是十多年前集团的“分家”。站在天字号的角度,集团无时无刻不在盘剥天字号;而站在集团的角度,天字号无时无刻不在侵蚀集团。
其实,不只是天字号与集团之间存在分歧,子公司、分公司和集团之间几乎都存在利益分歧。这些天,随着她对非主营业务越来越熟悉,了解集团的运作越深入,她越觉得触目惊心。集团表面上看起来富得流油,事实上一身大大小小的问题。用张爱玲说过的话来形容,集团就像一袭华美的袍子,爬满了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