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你一个人吗?其他人呢?”
“他们都在地里干活,我这就叫他们。他们要是听说董事长来看他们了,肯定很高兴。”
赵显坤大感惭愧,他并不是来看他们的,一个小时前,他都不知道他们在这里。“别,牛师傅,我就是过来看一眼,不打扰大家了。”
“不打扰,大家经常念叨你呢,都说你是个好人。”
“今天我是临时出来的,时间不多,改天,改天我再来看你们。”
“行,你是大忙人,我不耽误你。”老人依依不舍地松开手。
“牛师傅我改天再来看你们。”
“好。”
赵显坤冲他挥了挥手,转身离开,走出老远,回头一看,老人还站在那里挥手,突然就搂不住了,鼻子发酸,眼睛发涩。当年他考上大学,离开村里的时候,走了很久回过头,老村长还站在村口冲他挥手。
那一幕情景一直烙在他的记忆里。
他也是农村出来的孩子呀,从小苦水里泡大的。考上大学的时候,脚上穿着老村长的皮鞋,口袋里装着全村集资的生活费,包里装着村民们送的鸡蛋,背上背的是邻居大娘连夜缝的新被子。他走出村庄时发过誓,将来要是发达了,一定会报答他们。后来他确实发达了,也确实回村做了很多实事,修路、助学、赡养老人。但渐渐地,他有些忘记了。他站在三十层太久,久到以为一直站在三十层,看不到下面的人了。
回到轿车上,赵显坤闭上眼睛,不让情绪显露出来。他不说话,苏筱自然也不敢说话。沉默中,轿车开过一个一个路口,一段一段长路,等快到集团大厦时,赵显坤睁开眼睛,说话了。
“牛师傅是我们最早的瓦工组长,一开始那些瓦工都是他带出来的。
其实他不姓牛,但是技术太牛了,所以我们就叫他牛师傅。”他顿了顿,感慨地说,“我一直以为他回老家安享晚年了。”
苏筱不好接话。
“这块地这些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筱将情况简单地说了一下,听完之后,他又是良久的沉默。
“这样,你把全员持股建议书细化一下,做成方案。”
苏筱兴奋地说:“是,董事长,谢谢您。”
赵显坤瞪她一眼:“你是我见过的人当中最胆大妄为的一个。”
苏筱嘿嘿地傻笑着。
赵显坤回到办公室没有多久,徐知平过来汇报工作:“跟群星广场都谈好了,他们愿意收购天科,条件是这样的……”
“不剥离了。”赵显坤摆摆手打断他,“我认真想了想,还是觉得天科基本面不错,亏损是因为扩张太快导致的,没到必须剥离的地步。给它一段时间,就能缓过来。它有几个大项目在,缓过来,就海阔天空了。”
“那……”这陡然的转折抽蒙了徐知平,花了几秒钟才想起说什么,“崔哥那里怎么办?”
“跟他好好谈谈,告诉他天字号合并,他那8000万合同不变,合并后天字号继续履行;如果他不愿意,那咱们就把那8000万还给他。”
“董事长,我能问问,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吗?”直觉告诉徐知平,赵显坤所以改变主意,跟刚才和苏筱一起出去有关。
“我其实一直在犹豫,毕竟剥离了天科,天字号的合并其实也失去了意义。知平,你说是不是?”
走出赵显坤办公室,徐知平越想越奇怪,没回自己的办公室,敲开了汪明宇的门。汪明宇一听,也愣了:“这班子会议上讨论通过的事情,他怎么说变就变呀?”
“可不是,还不肯告诉我为什么?”
“你觉得为什么?”汪明宇百思不得其解,“费那么大劲保全一个天科有意义吗?”
“我也不知道呀。”顿了顿,徐知平说,“苏筱可能会知道,刚才两个人急匆匆地出去了一趟。”
汪明宇呵了一声说:“现在咱们已经不配知道他的想法了。”
徐知平默了默,没有再替赵显坤辩解,因为他也很不爽。一直以来他都是集团的大管家,所有项目的风险评估都是他经手的,位高权重。从前有关项目的任何事情,赵显坤都会先和他商量,听取他的意见,但自从苏筱来后,先是天字号合并没有和他商量,现在取消天科剥离也没有和他商量。
汪明宇看看腕表,说:“老徐呀,我得走了。”
“去哪儿?”
“去云南看一下项目。”汪明宇拿起靠墙的行李箱说,“集团的事情你要看紧点,最近这个风向很不对。”
“放心好了,我说过,集团不是董事长一个人的。”
汪明宇点点头,拍拍徐知平的胳膊,拉着行李箱走出办公室。
下到地下停车场,出电梯时,遇到夏明从外面过来,两人在电梯间打了一个照面。
汪明宇停下脚步,问:“怎么回事?听说天科不剥离了。”
“听说是这样。”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刚刚才接到通知。”
汪明宇看一眼腕表说:“我得赶飞机,有空再聊。”
走出电梯间,到停车场。他有固定车位,紧挨着赵显坤的车位。赵显坤的奔驰车在车位上停着,司机正拿着抹布擦拭带泥的轮胎。汪明宇好奇地问:“这是去哪里了?这么多泥?”
“去一块农田了。”
“哪儿的农田呀?”
“大兴的。”
原来苏筱和赵显坤一起去了大兴的农田,去看地了呀。做他们这行,看地看楼都是经常的事情,汪明宇没再细想,坐上车,往机场开去。
赵显坤背着手站在窗前,看着楼下,楼下很繁华,行人如织。但从三十层看下去,行人渺小如同密密麻麻的蝼蚁。脚步声由远及近,没有犹疑,轻重得当,可见来人内心很强大。当然了,不强大,也不可能想出这么一盘计划。
赵显坤转过身,审视着夏明一会儿,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他面前,站定,说:“能骗到我的,你是第一人。”
在接到取消天科剥离的通知,夏明就知道,苏筱报告赵显坤了。心里多少有些郁闷,临门一脚被拦截了。但他野心极大,并不将这点失败放在眼里,或许趁机与天科做个了断也是一件好事。以他的才智,未来拥有的何止一个天科。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罚你?”
“您随意。”夏明笑了笑,既然已经图穷匕见,没必要伏低做小。
“觉得我拿你没办法,是不是?”
“您确实拿我没办法。”
这口气,赵显坤又爱又恨,爱他才智无双,如果能为自己所用,岂不是如虎添翼?又恨他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一直在挑战自己的权威。既想灭了他,更想收了他。思来想去,还是收了他吧,因为灭不了他,他的厉害就在于每一步都在法律范围内。但凡有一步违法,他都会将夏明送进监狱,杀鸡儆猴。但夏明没有,他合法地利用了所有规则,让别人挑不到错处。这样的人如果放出去,振华有几个人能和他打?
“把那块地收归集团,把临时建筑物拆了,把那三十户人家赶出去,如何?”
夏明笑了笑:“我不相信董事长您是这样心胸狭隘的人。”
“心胸狭隘。”赵显坤呵了一声,“你觉得,我在乎别人怎么看我吗?”
“您当然不在乎。您功成名就,风吹不着雨浇不到,所有人对您毕恭毕敬。那个在工地里扛沙包搬砖头、和农民工们同吃同住的董事长早就是过去式了,怎么还会在乎那些日头下讨生活的人怎么看你。”
“听听,这一副拯救众生的口气。但是,你有资格说这样的话吗?”
赵显坤拔高声音,“你把天科做成亏损,天科亏损意味着天字号合并失败了一半,天字号合并失败又直接影响到集团IPO。三十户人家是众生,两万多户人家就不是众生了吗?”
夏明神色微变,说:“这口大锅我可背不起。”
“今天我还就要你来背这口锅。”赵显坤拿起座机,拨通一个电话,“你上来一下。”挂断电话,往后一靠,看着夏明。
夏明不明所以然,有些紧张。
一会儿,穿着制服的保安部经理走了进来,诧异地看看夏明,又看看赵显坤。
“董事长,什么事?”
“你把人集合一下,等一下有件事要交给你处理……”
夏明意识到赵显坤来真的,沉声说:“董事长,您不能这么做。”
赵显坤冷笑:“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你是集团的,那块地也是集团的。”
夏明默了默,恳求地说:“是我做错了,和他们无关,您要怎么处罚我都可以,但请给他们保留这个安身之地。”
“怎么处罚都可以?”
夏明迅速地盘算了一下,觉得他很难对自己造成实质性的伤害,于是点头。
赵显坤冲保安经理摆摆手,示意他回去。
保安经理一头雾水地来,又一头雾水地回去。
“那我们做个交易吧。”
刚刚开门出去的保安经理脚步一顿,有心想再听一下,门在他身后关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