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苏筱的笑容没了。
“其实,我和你一样,希望造价表就是造价表,大家简简单单的,都按规则来竞争。但社会现实就是这样,有些人就是喜欢钻空子,破坏规则,老实本分地按照规则来,反而会吃亏。”
“你说的我都懂啊,我也不是三岁小朋友,不用教育我。”
“我没有教育你,你也不需要我教育。”夏明说,“我就是想跟你分享另一种思路,比如说,利用他们制定的潜规则打败他们,登上顶峰之后,就可以再回过头来,重新制定规则。”
这话并没有打动苏筱,她想了想说:“我也想起了一个故事,一个俄罗斯的童话。据说村庄的旁边住着一条恶龙,经常出来吃人。村里派出勇士们去刺杀它,但是他们都一去不回。有一年,又有勇士自告奋勇去刺杀恶龙,一个村民偷偷跟在他后面,他看到勇士浴血奋战,最终杀死了恶龙,但他坐在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宝上,渐渐地长出了鳞片、尾巴、触角,变成了一条新的恶龙。”
苏筱顿了顿,问:“所以,你怎么知道,打败他们之后,你是恶龙还是勇士?”
夏明默了默,摊摊手:“不知道,但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苏筱无言以对,总不能叫夏明放弃这个项目吧。
苏筱没有就这个潜规则与明规则继续跟夏明争辩,毕竟她只是丙方的代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当天提交标书,过了几天,结果出来了——天科中标。
汪洋和黄礼林很高兴,专门在酒店里摆了一桌庆祝中标,请的是天成和天科的高层们。大家推杯换盏,高谈阔论,每个人都喜笑颜开。这么大的一个项目,对天成和天科来说,意味着今明两年都将是大年。
苏筱也高兴,但没有别人那么高兴,到底用“森林的门坏了”这种方式拿下项目,心里不是特别舒服。此外,她还有些怅然若失。中标了,那意味着工作要回到原来的轨迹上,她跟夏明不可能再频繁见面了。以后,大概也就每个月乙方与丙方结算时碰个面。她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夏明脸上,正和黄礼林说话的他似有察觉,也转眸看着她,目光里有些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情绪。
但最终两人只是相视一笑。
择了吉时,破土动工。
群星集团的董事长刘铁生也来到现场,他站在中间,先讲了几句祝贺动工的话,然后抡起铲子,下了第一铲。他看起来不像快六十岁,站姿挺拔,头发乌黑,穿着一身昂贵的西服,举止神色都带着久居高位的倨傲。
出场时前呼后拥,离开时也是前呼后拥,排场之大,让苏筱想起影视剧里的黑社会老大。
群星广场开挖土方的过程很顺利,进度也很快。
大概一个月后,突然传来一个消息,刘铁生被双规了,说是因为生活腐败被群众举报了。天科的黄礼林也去接受调查,还好没来得及发生实质性的金钱往来,喝了两天茶就回来了,只是着实吓得不轻,血压飙升,回来后住院观察一天。
接替刘铁生位置的是原来的二把手,这个二把手在位置上只坐了半个月,也被请去喝茶了,说是以权谋私。接连栽了两位老总,人心惶惶。大家生怕调查落到自己头上,谁也不敢出来主持工作。天科的结算单递上去,没人签字,自然拿不到钱。天科结不到钱,天成自然也结不到钱,拿到群星项目的欢欣鼓舞此时变成了愁云惨雾。
会议上,陈思民说:“咱们应该暂时停工。像群星集团这样的企业我以前也遇到过,老总是铁腕人物,一旦老总倒了,公司很容易就群龙无首,陷入人事斗争之中,会演变成什么样根本就无法预料,有可能就直接倒闭了,即使不倒,也会因为内耗而一蹶不振。我们再往里面垫资,万一结算没着落,咱们怎么办?所以先停工吧,等形势明朗再说。”
汪洋皱眉说:“现在停工,那前期投入的资金就死在那里,保证金肯定退不回来,还有人员要遣散,机械材料交的订金都是退不回来的。损失也是挺大的。”
“这个项目这么大,咱们往里垫资就是一个无底洞。”
汪洋看着苏筱:“苏筱,你怎么看?”
苏筱想了想说:“这件事我们不能单独行动,我觉得最好问过天科。”
“也是。”
汪洋去问黄礼林。黄礼林将他一顿臭骂:“甲方现在也没有说不给咱们结算,这么大的一个国企,你还怕拿不到钱吗?这才多久,你上来就要停工。胆子这么小,出来做什么生意,回家抱孙子吧。”
汪洋气坏了,回了一句:“行,你先给我生个孙子,我马上回家抱孙子。”
气话归气话,汪洋也觉得可能自己反应过度,于是决定再等等。这期间,苏筱和夏明一起跑了几趟群星集团,对方账上有钱,也答应结算,就是没有人出来签字。这期间施工继续,天科天成都垫了不少钱,压力山大。
又过了一个月,群星集团内部的政治斗争渐渐明朗化了,三把手和四把手争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倒是从前管着工会不显山不露水的五把手得到上级领导的支持,最终胜出。
天科和天成诸人松了口气,又跑了一趟群星集团,但是对方还是不肯在结算单上签字,并要求项目暂时停工。大家百思不得其解,找中间人打听了一下。原来五把手请的一位“高人”说是群星广场的风水不好,对面炮兵学校的九门大炮正对着广场,大炮是凶器,有煞气,整个广场都被冲了,所以才会破土动工没有多久,刘铁生和二把手接连出事。如果继续施工,煞气会冲到他身上,除非九门大炮调转方向。
大家都傻眼了,风水这个东西最麻烦,信则有不信则无,很难说清楚。没办法,如果不想停工,只能按照甲方说的做,于是苏筱和夏明一起跑了一趟炮兵学校。接待他们是一位中尉,他笔直地坐着,不苟言笑。
“是这样的。贵校大炮瞄准的方向就是群星广场,我们正在承建的项目。工地是事故多发之地,我们工人作业的时候需要全神贯注,有时候他们不经意间看到大炮,会心里发怵,容易分神。所以想和你们商量一下,能否调动一下大炮的方向?”
中尉斩钉截铁地说:“不行,自建校以来,大炮就是对着那个方向的。”
“我来的时候,看到大炮都已经生锈了,应该很长时间没有维修了。”夏明掏出一张一百万的支票,“九门大炮,维修费用不便宜吧,这是我们的小小意思。”
中尉纹丝不动,眼睛都不带瞟一下。
“以后每年我们都会提供一笔维修费用。”
中尉突然站了起来,走向门口,打开门,高声喊了一声:“警卫。”
然后进来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卫,押着苏筱和夏明走出炮兵学校,一直送到马路牙子边,才敬个礼,返身回了学校。等他们进入大门,苏筱和夏明再也忍不住,相视一眼,同时失笑。
夏明笑着说:“想不到我也做了一回反派。”
苏筱收了笑容,看着军校大门口一字排开的九门大炮。大炮是真大炮,上过战场的,几十年的日晒雨淋,大炮已经锈迹斑斑,但丝毫不减威风。土木工程专业有一门叫作《建筑风水学》,大一的必修课,苏筱还考了一百分,她的水平虽然比不上神棍们,却也能感受到大炮对周围地貌的压制。
风水这个东西是有一定科学性的,只是被人为复杂化了。举个简单例子,一幢房子北面靠山南面临水,那么冬天北风让山挡了,夏天南风带来水气,这个地方就会冬暖夏凉,适合居住。风水师们用专业用语一说,变成左青龙右白虎后玄武前朱雀,就特别玄乎其玄。
夏明也学过,审视四周后说:“确实,真要继续开工,可能对咱们工人的人身安全都有影响。”
“调转方向这条路看来走不通。”
“再想办法吧。天无绝人之路。”
两人离开炮兵学校,各回各的公司。
汪洋早就等得心急如焚,苏筱一回到公司,就把她叫进总经理办公室。听她汇报完,大感头疼说:“完了,走进死胡同了。”
“我早说了不要接这个项目,你不信,非要煽动汪总。”陈思民看着苏筱说,“现在掉进坑里出不来了,整个公司都要为它买单。”
苏筱诧异地看着他。
汪洋也愣了愣:“老陈,这是干吗?这也不是苏筱一个人的决定。”
“汪总,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让她长个教训。要不是她煽动你,你不会接这个项目。没有这个项目,咱们今年的日子好过着呢,现在这个月结算都成问题了。”
汪洋十分震惊:“这个月结算有问题?”
“汪总,你算算,咱们在群星广场垫了多少钱?”
“行了行了,不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咱们这个月的结算需要多少钱?”
陈思民说:“这个月咱们有三个项目要跟分包商结算,差不多要3000万,咱们账上最多才2000万。”
汪洋马上拿起电话叫来财务梅大姐:“咱们账上还有多少钱。”
“1806万。”
“这钱暂时就别动了。”
梅大姐愣了愣说:“别动是啥意思,马上月底,工资发不发?”
“先不发。”
梅大姐瞪大眼睛,声音一下子拔得很高:“出什么大事了?”
“别大呼小叫的。”汪洋捂着耳朵,嫌弃地说,“稍微晚几天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别到处嚷嚷,知道不?”
梅大姐点了点头,倒是没有到处嚷嚷,但是私下里跟出纳小声嘀咕,然后一传二、二传三,很快公司里人全知道了。很多人都是月光族,信用卡、房贷、孩子的补习费用、老人的医药费等,都眼巴巴地等着工资来支付,延迟发工资对生活影响很大。同事们议论纷纷,最后矛头都指向苏筱,说她好高骛远,不考虑天成的实际情况,净想着做大项目,结果把天成给坑了。
苏筱这段时间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一点人气,也因为这件事情散了大半。部门里人寻思着她多半待不久了,最后还是陈思民一统商务合约部,没城府的即刻倒向了陈思民,有城府的先站在墙头观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