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珩勉强睁开眼??睛,撑起肘来看秦诏,哼笑道:“你??这混账,不是叫寡人来养息的吗?为何要听你??秦国的官员汇报。”
秦诏道:“玺印明日便运来了……您难道,不想看看治下如何?”
不得已,燕珩只好??“被迫起床”,连带着往宝座上倚靠着,那慵懒姿态仿佛美人似的,叫“人”流口水——这个人,也就仅指秦王一人。
诸臣没看见什么美人,半抬眼??皮儿,也只能看见老虎打盹。
那垂云阙两??台之上,并有一高一低之宝座。燕珩居于正中,秦诏侧坐在旁,时不时便回??眸去看那位,仿佛并不专心??在政事上。
诸臣禀告的,全都是叫秦王犯愁的难题,要么是杀不得,要么是不听话,总之,没一个省油的灯。
秦王解不开那难题,又不好??开口求助,竟想了这么个法??子,叫那位天子“听政”。
燕珩略抬眼??皮儿,便知道他们说得是个什么道理,背后??渊源几何,如何叫人苦不堪言、乖乖就范,这等手段,他最擅长不过。
先是有一个问??:“卫国有一小簇势力,组织起兵,想要迎回??卫王,镇压几次,竟躲进??山里,成了恶匪,不好??对付。请王上与天子示下,此时何解?”
而后??,又一个问??:“因盐税之务有利可图,故而引惹百姓哄抢,偷盗频出、贩卖私盐者屡禁不止,请王上与天子示下。”
再一个,又开始说:“边陲之城,乃有前??朝守将,至今不肯改换秦旗,拒不交换符牌与兵权,此事并非个例,若是纵容,有害于王上。请王上与天子示下,何解?”
要秦诏来说,干脆都杀了吧。
可那位睨他,就差骂一句混账了!
待燕珩仿佛管家似的,一一替他捋清祸患,几乎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后??,秦诏才垂下眸,得逞似的轻笑。
他斗不过他父王,难道那位自己……还斗不过自己吗?
等他们说完,符慎毕恭毕敬地行礼,也假惺惺地问??,说楚国有流兵造了反,战术如何,可解?
燕珩顺势提点几句,待说明白,见符慎脸上藏不住的笑,才后??知后??觉想起来,那招,是符定老儿的看家本领。
燕珩:……
符定:……
秦诏满足地笑:“既大家都明白了,那就按照我父王的意思,去做吧。今日朝会便到这里,不要劳累我父王。”
他起身??,去扶燕珩,手指挂住人的脆白腕子不松手:“眼??瞧着时辰还早,外头天朗气清,咱们不如……去赏花?”
燕珩轻嗤:“先不急着赏花?玺印呢?”
秦诏这次没有推辞,忙道:“正在路上,至多几个时辰,便到了。您放心??,我既许了诺言,便不会将那等烫手的物什,留在秦宫。”
燕珩这才“嗯”了一声,起身??随他往殿外走。
游园会办得甚是热闹。
那是秦诏早就筹备好??的,只为着博燕珩一笑,四处光景好??,群臣随行。秦国那几位,是下意识伴行,符定,则是护着他们燕王。
符慎一看他爹也在,忙缩到人群里去了。
楚阙问??他:“将军不跟着赏花,躲起来做什么?”
符慎捂住他的嘴,将人拖走,低声道:“小点声儿,我爹今儿要抓我走,说是拿了玺印,就随燕王回??转都城。我这会儿不躲起来,难道待会等着挨鞭子?”
楚阙掰开他的手,问??:“你??不想回??去?不要忠君爱国了?”
符慎看了他一眼??,反问??:“哦?那你??是盼着我回??燕国去?待没了我,你??到时成了没家的侯爷,岂不要哭!”
楚阙笑骂:“去你??的。”
符慎笑了笑,躲在人群里,静待接下来的事态发展。
他问??楚阙:“王上今日要交还玺印给燕王?怎么像是个没事人一样?他就这样心??甘情愿不成?——前??几日,他说什么有办法??,我可不信!”
楚阙摇头:“是啊,燕王可怖,不好??糊弄。也不知王上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符慎惊讶地问??:“你??也不知道?”
“我上哪里知道?”楚阙睨着他,狐疑道:“怎么?你??投了降,替你??爹、替你??家那位天子打听消息不成?”
符慎:……
两??人掰扯着,头挨着头,仔细盯紧了秦诏和燕珩。
远处瞧着,秦诏刚好??比燕珩高处半个头来,若燕珩垂眸赏花,他那目光便锐利地扫视四周。待燕珩看他,却又一副笑眯眯地谄媚神色……
楚阙道:“好??怪!他为何对燕王这样好???两??军交战,生死有命,他真将人当了亲爹不成?百依百顺的,还怕他伤心???”
符慎摇头,又说:“他一向这样。那时候,不还说,若是战败,叫我们拿着玺印去投降来着?依我看……若有两??个王上,也不错。”
楚阙嗤嗤笑,说哪里有这样的好??事儿,秦王最狂,恐怕容不下人。
符慎捡回??他爹的一条命,不由??得恢复了往日对燕珩的崇拜,便也替那位辩了句,我们燕王也威风,实乃明君,一向受万民敬仰。
两??人正说着,却见秦诏擎着一朵花,要给人簪上。
燕珩不知说了什,秦诏只好??收回??手去,蔫儿瓜似的怂了。
原来,燕珩说的是:“秦王的好??意,寡人心??领了。只是这花,应当长在该长的地方。寡人不喜欢什么花花草草,只喜欢那珠玉金银造的宝贝。”
还能是什么?玺印呗。
秦诏丧气道:“您心??里,只剩了那样东西,连我都装不下了吗?才说什么拿了玺印便要走,我像您想得那样紧,您都半日也不肯留。”
燕珩回??头。
那一群支着耳朵的人臣,被人抓包似的,赶紧装模作样地低头,抑或眼??珠子乱转,干脆朝天上看。只有符定一个人,有两??分茫然??地望着他俩。
燕珩:……
符定:诶?老臣哪里做错了吗?
秦诏恨不能光明正大往人怀里钻:“那珠玉虽好??,却是死物。”
燕珩轻嘲笑道:“那眼??前??人虽威风,却也是个死心??眼??儿。还不如珠玉。”
秦诏闹脾气,只偷偷摸他手,将小指头挂在他指尖上,借着宽袖遮住,继续往前??走。他不好??当着许多人的面,跟人撒泼打滚咬耳朵,便只得装作若无其??事,与哪位继续念叨些别的什么。
诸如,花开得好??不好??,鱼喂得肥不肥。
燕珩说:“都好??。”
秦诏停顿了一会儿,却又转了话题,小心??翼翼问??道:“收缴了玺印,您想做什么?——叫八国受降?”
“受降?不过是个名声罢了,无关紧要。”燕珩道:“一年之内,燕军要顺利接管八国,到那时,再以天子之名,重铸新的玺印便是。”
秦诏道:“那……”
燕珩顿住脚步,睨了他一眼??,轻笑:“寡人知道你??在想什么?若是你??想,便留下一枚玺印,回??去做你??的秦王。若你??……”
他勾勾手指叫人靠近过来几分,贴在秦诏耳边,轻声道:“若你??想回??燕国,寡人身??边,便给你??留一个位置,可好???”
秦诏抿唇不语,仿佛不服气、却又没办法??似的。
可燕珩却笑了。这等反应可见,秦诏是诚心??要交玺印,如若不然??,他只耍阴谋诡计,哪来还有不服气可言?
秦诏便引着人往另一边走。
宫苑里有一条宽阔长河,乃是护城河引流而过,桥栏两??道,可足五人同行,分外气派……只是水面流波,看似平静,河底却有湍流暗涌。
自长河引出的两??湾曲塘,也静气秀美,养了许多鱼儿乱游。
秦诏道:“左岸有一头大鱼,是我亲自喂出来的,甚肥。”
燕珩仿佛哄孩子似的,便顺意陪着他去看……好??巧不巧,才走到桥正中,迎面来了斥候金羽兵,一身??阔甲,擎着锦盒疾步而来,背上燕秦两??道字旗猎猎。
他奔忙朝这处来,疾声呼道:“八国玺印已到——”
燕珩露出微笑,赞赏地看了秦诏一眼??。帝王心??中甚慰,站定在此处,含笑等着那斥候金羽兵捧着锦盒跪到跟前??来。
眼??见还有十??步之距。
那兵左脚绊右脚,咣当一声!笨重的身??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八国玺印的锦盒飞抛而出,竟这么——划起一道漂亮弧线,当着眼??前??这两??位王君的面儿,直直坠入长河。
“噗通。”
符定都傻了。
躲在草丛里的符慎和楚阙也傻了。
“啊?!”
——都没了,这和同归于尽有什么区别?!
燕珩蹙眉,猛地涌上来一股怒火,还不等发作,秦诏却炸了。他怒喝一声,快步上前??,狠狠地给了人一脚!
那暴怒之色不像装的:“你??!你??个混账!——可知这是什么紧要的东西!”
秦诏当即下令,要仆从兵甲速速下水去打捞。他说罢,便跪回??燕珩面前??,低低地叩首:“父王,请您放心??,今日,我哪怕亲自去寻,也必……”
燕珩猛地回??身??,抽出符定腰间的佩剑,抵在秦诏脖颈之上,那声息冷淡,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平静:“秦诏,你??竟敢骗寡人。”
秦诏抬头,任剑刃在他脖颈压出血痕,面色焦灼:“父王,我真的没有——求您,此事实乃意外。”
“不要再叫寡人父王。”燕珩根本不信,凛声道:“寡人一诺千金,今日无有玺印,三日后??,开战。”
因头一句话,秦诏仿佛伤了心??!
他将脖颈递的更近,被那疼痛激出了泪花,观者无不觉出他之悲愤痛苦难当!
这位秦王不辩,只一字一句坚决:“好??,那我便不叫您父王!说什么疼我、宠我、爱我,不过是假话罢了!左右是只想找理由??杀了我!”
燕珩蹙眉,被那话气得心??口抽痛。
秦诏道:“您既然??想战,又何苦寻出这样的由??头。方才之事,乃是您亲眼??所见,我这些时日,与您朝暮相处,可有一分的闲暇作什么诡计?”
说着,他竟拨开那剑,站起身??来,同样坚决的神色:“再者,您竟连一天也等不了,难保不是怕了?”
燕珩不敢置信,微眯眼??瞧着他:“寡人怕了?”
“正是。燕王想战,我必迎战!您如今,竟也怕了?怕我长大,怕您胜不了——我素知您怜惜百姓,今日,您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燕珩冷声,目光复杂:“说。”
秦诏道:“燕、秦两??国各出二十??城,包括燕国都城,并秦都临阜之地。咱们疏散黎民百姓,我与燕王战一局。”
“战术、兵马,诡计,自随您的意。你??我二人,各凭本事,谁若输了,便交出玺印可好???”
“若是您,信不过我——到那时,攻破临阜,大可自己派人来打捞便是。”
好??一个各凭本事!
这狠心??肝的混账——
燕珩微微笑,复又挑剑点在他心??口,口气微妙:“秦诏,你??可知,若是战败,是什么下场?”
秦诏面色镇定无虞,仿佛下了决心??似的,紧盯着面前??之人。他抬手握住剑刃,狠狠往前??逼近了一步,心??口一朵鲜红的梅花涌出来,掌心??更是嘀嗒嗒坠落着血痕。
“您既说过,擒杀勿论,难道还能有第二个下场不成?”秦诏将剑抬高,决绝道:“可……若是我胜了,您又如何?可说到做到,任凭我处置?”
燕珩冷哼,扬起下巴,剑刃一线血痕,自秦诏所握的那端,淌到这端,浸染了他的指缝,温热,黏稠。
他轻嗤,而后??眯起眼??来,冷笑道:“好??,寡人答应。”
“若是输了,寡人自会说到做到。任凭——秦王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