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请说。”
沈听澜抬头??,见江枕玉那??双清浅淡漠的眼眸,露出浅淡的杀意。
视线在他脖颈处扫过时,只让人觉得遍体生??寒。
沈听澜却轻笑一声,道:“大梁立国之??前,陛下孤身一人前往清澜行宫,了??解了??一些关于裴相的旧事。小殿下可知道旧都的大火因何而起?”
应青炀在燕州府因此狠狠吃了??苦头??,怎会不知,他早在心里算清了??来??龙去脉,“裴相设计,想要??借此营救当年的先太子应九霄。但??不知为何,两人都没能活着走出旧都。”
沈听澜点??头??,“陛下本就没有登基称帝的打??算,他自琼州起兵,是为了??完成裴相的遗志,许天下海晏河清——这个遗愿,是由徐将军转达,而非裴相亲口所说。”
“但??直到清澜行宫一行,陛下才知道其中??原委。”
应青炀顿时恍然,怪不得,江枕玉说他与裴相相处的时间不多,他甚至没来??得及看穿兄长掩盖在假面下的真实模样。
“可应九霄已死,大应皇室几乎找不到一个活人,山河一统,除了??陛下,大梁军中??无人能担此重任。”
江枕玉被所谓的裴相遗志托着,一路踩着尸山血海走到那??天,才终于发现自己早已辜负了??兄长生??前所愿。
“景和二年,陛下于徐将军在旧都竹林密谈,以大梁江山为要??挟,请陛下立徐家幼子为少帝。所谓……青云直上??。”
这个“请”字,沈听澜说得冷嘲热讽,不带一丝温情。
徐将军手下那??一小撮军队,无法撼动大梁军的根基,但??若是再度掀起战火,也只是平添伤亡。
江枕玉本就无异于帝王之??位,自然也无所谓少帝之??名,无所谓他身死之??后是谁继位。
“竹林密谈之??后,徐将军自缢身亡,臣被点??去教导少帝,辅佐少帝成才,起码也要??做个守成之??君。”
沈听澜说着便又想起去岁年末,江枕玉安排好一切,孤身前往琼州。
那??是沈听澜的一次豪赌。
“陛下,臣想过许多次,只退让一步,就一步,如果??陛下技高一筹,我便愿赌服输辅佐朽木,如果??是臣略胜一招,便要??抗旨不遵,欺君罔上??。”
他赌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江枕玉会活着从??琼州回来??。
如今看来??,他赌赢了??。
应青炀第一次看到把欺君之??罪挂在嘴边的人,他忍不住侧眸去看江枕玉的表情。
男人却好似司空见惯,“谢蕴替你??担了??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江枕玉不想再听,他牵起应青炀的手向外走去,只叮嘱道:“孤在姑苏还有要??事,少帝禁足期间,沈相监国。”
“陛下,臣以为,若要??封王,‘辰’字最??佳。”沈听澜俯首拜别。
那??两人的身影消失在崔家内院,还带走了??一部分羽林卫。
可惜有一个人没走。
谢蕴手里拎着一截铁链,缓步上??前,在沈听澜面前蹲下,“你??还有闲心想那??些有的没的?”
铁链被粗暴地缠在手腕上??,沈听澜仿若未觉,他眼底遮掩住的疑惑终于在此时显露出来??。
他并不在意腕间的冷意和疼痛,只是忽然开口问谢蕴:“你??不觉得他的长相眼熟吗?”
谢蕴五大三粗的,还在研究铁链怎么绑,便随口回答:“眼熟,长得像应九霄。”
“叔侄之??间,长相会这般相似?听那??老太监说的话,小殿下身份有异。怪不得陛下会回心转意。”沈听澜仿佛想通了??什么关窍,又问:“应九霄难不成有留下血脉?”
谢蕴不耐烦地回答:“老子怎么知道那??些破事。”
沈听澜“啧”了??一声,有些不满意谢蕴屡次打??断他的思??路,还没来??得及发作,便被谢蕴抓着铁链拽起了??身。
“做什么?”
谢蕴对他呲出一口森森白牙:“哦。陛下说了??,回金陵前,你??得给我当牛做马。”
沈听澜:“……”你??给我等着。等回金陵就把你??这牲口剁了??喂狗。
*
院外,江枕玉牵着应青炀一路离开崔家大宅,上??了??回宅邸的马车。
应青炀一上??车就把腿横在身边的位置上??,不允许江枕玉坐过来??。
于是穿着一身玄色龙袍的男人只能察言观色,在对面的位置坐下,承受小殿下愤怒的眼神。
应青炀迟来??的怒火把脸都憋红了??。
“太上??皇?”
“皇亲国戚?”
“得罪了??仇家逃亡到琼州?”
“裴晏!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江枕玉第一次在应青炀口中??听到自己的假名,听得他心口泛痛。
“阳阳……别这样叫我。”
男人胡乱摘下冠冕,脱下龙袍,长发如瀑般垂落,衣衫被他扯得略显凌乱。
他抬眸,从??一旁的木匣里取出一枚木簪,塞进雕刻木簪的主人手里。
意思??不言而喻。
应青炀作势便要??把簪子扔了??,回身一想都是自己废了??功夫的,凭什么辜负他自己的劳动成果??。
他劈手把簪子抢过来??,“少来??!你??一句解释都不说,还要??劳烦沈相,现在又装什么委屈!”
江枕玉叹息一声,“如果??没有沈听澜横插一杠,等到了??金陵,我会把一切和盘托出。”
应青炀忽然站起身,马车穹顶不高,他一脚踩在江枕玉身边,抓住男人的衣领附身低头??,两人几乎鼻尖贴着鼻尖。
应青炀眼中??显出冷漠的审视,“我就知道,沈相的话不对劲。所谓清澜行宫以及立少帝的旧事,沈相也并不完全了??解。”
“你??对裴相的评价不算多好,也并不认可裴相的理念,怎么会为了??所谓的裴相遗志,便作茧自缚这么多年?”
“你??早就觉得我身份有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你??觉得我和应九霄有关,才会陪我这么久,才会愿意陪我下江南?”
“你??又和应九霄有什么关系?”
“裴晏,你??到底是真心待我,还是为了??给死于火海的人赎罪?”
四目相对,激烈的情绪在漫长的沉默中??缓慢冷却,怒火和爱意一同消退。
应青炀知道,自己话中??尽是激将之??意,他一定??要??这个男人坦诚地向他倾诉真心,而不是自以为是地做出安排。
上??位者做久了??,江枕玉早就习惯了??在任何事上??掌握主导权,这一路走来??,看似迁就,实则应青炀像是被放飞的风筝,线的另一端一直在江枕玉手中??。
引线缠绕在手腕,深入进皮肉,扎进骨骼,再难分割,说不清谁在被束缚。
而如今,独裁和专制都随着那??身龙袍重新装备上??身。
简直能把人逼疯。
短暂的对视之??后,不知道是谁先动作,两具身体猛然相互靠近,肢体不管不顾得碰撞在一起,好像骨血都能借此交融。
粗暴的动作把马车里的摆件全部扫落,被弃之??不顾的冠冕也“咚”的一声摔落在地。
这大概是第一次,应青炀全程在亲昵中??占据主导。
应青炀按住江枕玉的肩膀,男人后背撞在车板上??,少年人的双腿紧跟着压了??上??去,一只手扼住江枕玉的脖颈,指骨探到下颚使??力,逼迫人张开嘴。
他像是怒不可遏的小兽,撕咬着男人的下唇,沉重的呼吸声不是情至深处的欢愉,而是悲戚。
江枕玉也只是抬手,他轻抚着应青炀的后腰和脖颈。
应青炀尝到了??浓重的血味,涌进鼻腔,呛得他眼中??一片水雾。
泪水砸落在江枕玉的皮肤上??。
应青炀稍稍退开,昏暗的马车里,骄阳一般活着的少年郎,第一次显露出苦痛的一面。
江枕玉心尖一颤,他倾身上??前,将爱人的眼泪缓慢地舔吻干净。
江枕玉的确早已习惯大包大揽,把一切可能横生??枝节的事态都扼杀在萌芽间。
但??他已做好准备,亲手将此生??唯一的胆怯剖开,展露在爱人面前。
江枕玉脸颊贴着应青炀温暖的颈窝,却仍然觉得体温仿佛在缓慢流失,他嘶哑着声音开口:“阳阳,复明那??日,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我才会是那??个合该被千刀万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