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深秋,延绵不断的寒潮由北至南席卷,草原渐渐变得沉寂。
牧民们开始忧虑冬日的严寒,这时候若有商队出现,定然会成为最受欢迎的存在。商队携带的粮食布匹,能够用牛皮等物资交换,可惜商队不常见,这些年西域被匈奴霍霍得不轻,敢穿行两地的就更少了。
就在这一天,一队自汉朝出发,去往西域的商队缓缓靠近龙城,他们牵着马拉着车,车上盖着的毡毯显得十分醒目。
商人没有资格去往内城,只能停靠在龙城的边缘。据高鼻深目的领头人介绍,他本是大月氏人,幼时被卖到汉朝做奴仆,好不容易有了一番奇遇,这才逃出主家四处经商……
西汉版龙傲天的故事极其吸引人,不一会儿,牧民们热情围在他的身旁挑拣货物,还有不少匈奴贵族,听到消息立马一抽鞭子,派出奴隶前来采购。
“我们会在龙城待三天,”那商人说,“之后再往西边走。”
匈奴人的萨满神,能够沟通上天的大祭司,在所有人不知道的时候,于帐篷里接待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商队随从。
那随从约莫七尺,取下蒙脸的头巾,露出一张徐生略微脸熟的面容。徐生端详片刻,紧接着大吃一惊,这,这不是从前他的顶头上司吗??
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徐生是真的嚎啕大哭了:“郅司长!没想到小道还能见到你……呜呜呜……嗝……”
郅都内心也是感慨万千。如今他重任在肩,乔装前来无疑承担着不小的风险,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终他接受了陈平的建议,一定要和徐生亲自见一面。
若不是从前先帝被围困白登山的时候,陈平代表汉室给冒顿单于送过贿赂,陈师傅都想自荐前来了!
到底害怕被冒顿发现,从而功亏一篑,陈平这才遗憾地打消了念头。
郅都就没有这样的风险了,而今他望着徐生,脑中不停闪过陛下的评语:“徐名士胖了,变沧桑了。”
的确,长长的头发乱糟糟的,只有一张脸还算干净,若不是身穿华丽的丝绸,都和野人差不多了。
徐生哭声连绵不绝:“这些年我等你等得苦啊。若不是对陛下的思念支撑,我早就从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跑路了,嗝!”
短短几分钟,郅都心里有了数。他对徐生的态度温和了不少:“其实陛下也想你。”
徐生立马抽噎了一下:“真的?”
郅都:“……”
“那时噩耗传到长安,你师父哭晕了过去,陛下也是眼前晕眩,久久不能站立。过了几天,陛下亲自为你主持了一场葬礼,刻字立碑竖衣冠冢,叫后人永远铭记。”
徐生捂住胸口,泪水模糊了双眼,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天子立碑,竖衣冠冢,这是多大的荣耀啊,他师父就算再干一百年,也拍马及不上他!
郅都并不知晓徐生暗中的拉踩,此刻他完全确定了,凭借陛下的人格魅力,七八年还叫人在匈奴的大萨满念念不忘,对方想要反叛,才是天方夜谭。
他耐心安抚了徐生好一会,紧接着问起匈奴现今的情势,还有徐生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徐生不禁嘀咕,难道是身份不同了?郅都这个死上司,怎么不像从前那般凶恶了,语气温和得让人起鸡皮疙瘩。
他浑身一抖,到底顾忌当下的场合,尽量清楚地讲述了这些年干了什么事,冒顿又是如何信重的他。
郅都从惊讶到震撼到失去表情,才过去了仅仅一刻钟。
“回想当年,我一不小心迷了路,被蛮不讲理的匈奴骑兵抓走,幸而小道灵机一动,撕开衣服绑成左衽!”徐生眉飞色舞,“小道伪装神仙下凡,浅浅露了一手,这不,没见过世面的蛮夷乡巴佬全跪了。”
“……”郅都。
“他们要我救冒顿,我乱抹乱叫乱跳一通,就差在他脸上吐口水了,老天爷,冒顿竟然醒了!他把我认成救命恩人,小道一不小心混成了大祭司。”
“……”郅都。
“嘿嘿,我说西域有胡椒,还有能够救命的良种,死命地给冒顿喂金丹——金丹你知道的吧,陛下还是梁王的时候,就知道那玩意儿有毒呢。”
“不过冒顿可能活了,到现在还没死。左贤王稽粥老是上蹿下跳,我排挤走他的老师,那什么叫赵壅的,感觉像个奸细,直接送到西边开荒去。”
口干舌燥地说完,徐生长叹一声:“这么多年了。小道和稽粥斗智斗勇,也算斗出了感情,今年年初,韩将军大胜匈奴的那一场,您应该有印象吧?”
他得意洋洋起来:“杀千刀的左贤王,也给小道排挤走喽。冒顿让他往北,这不就是流放?和匈奴的萨满神斗,哼,跌跟头了吧,只要装得好,人终究比不过神。”
“……”郅都。
他恍惚间差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能让向来严厉的郅郡守失色,便知徐生的作为是何等的炸裂。
终于缓过神,郅都眼中划过深深的欣喜,还有浓重的钦佩,如今匈奴的情势,一片大好啊!
这都是他面前看似不务正业的“神棍”折腾出来的,郅都深深作揖:“往日,是我见识太少,差点成为陛下所说井底的一只蛙。名士无双,缔造千秋伟业,徐名士当得起。”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徐生受宠若惊,感动地吸吸鼻子,郅都不会被换魂了吧?连夸人都夸得这么好听。
他差点抑制不住脸上的笑容:“郅司长,我们什么时候归汉?”
郅都神色一收:“你还不能跑。”
徐生:“啊?”
死去的记忆忽然被攻击,他忆起了还是化学家的时候,是如何被面前魔鬼折磨得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徐生惊恐地望着郅都:“你不会要我以身饲狼……呸,冒顿,和那老东西同归于尽吧?”
郅都:“……徐名士说笑了。”
难道他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人吗?活似他要灭口一样。失去唯一的朋友之后,陛下可是亲口夸过他纯善。
郅都谨慎地贴身放好舆图,这是徐生一开始就交由他的宝贝。
继而低声说:“自古神王不两立,冒顿一死,左贤王稽粥理应继位,其中却有诸多变数。一来,他身在北方是为流放,右贤王等亲贵定然不服;二来,你身为匈奴至高无上的神,意见更是能定乾坤。”
“适时发生夺位之争,右贤王前来求助,便是你走上前台的时候。”
“待匈奴陷入纷乱,萨满神煽风点火再让纷乱变成分裂——左右贤王手底下的势力陷入消耗,你便可以借机制造神迹安抚,转而率领残兵南下,给予他们管吃管住的俘虏新生活。”
“到那时,匈奴的牧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他们信仰的萨满神率领部众归顺了汉朝。”
陈平与他商议许久的“分化之策”,原本没有这么简单粗暴,谁知徐名士能耐至此,郅都只好顺着陈平的思路改了剧本。
他那冷酷的嘴念出如此毒辣之计,徐生简直惊呆了。
萨满神瑟瑟发抖,郅都这些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不是一直跟在陛下身边,怎么还没有被陛下的仁慈温柔感化,反而越来越变态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