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中了?
头一日,人人都压中的那题他??最后仍未将范文回想起来,只能当从未见过这题,绞尽脑汁勉强答了。
三日考完,他??一从考场里出来,周身便笼着一层“别惹我”的燥气,看什么都不顺眼,家里的花都浇死了一茬,他??爹养的锦鲤也被他??一日八顿地喂死了,可谓是人嫌狗厌。
家里上上下下便都知他??考砸了,连他??爹都瞧出来了,竟破天荒地宽慰他??:下回再考也无妨,多得是考了三四回才中的。
耿灏后来缓过来了,自??己也没报什么希望。所以,他??才会??不在乎地叫耿鸡去看榜,自??己留在知行斋吃香喝辣。
结果,现在竟然说他??中了!
他??低头瞅着耿鸡,心里七上八下,各种纷杂的念头都冒出来了,不禁琢磨着:这小子??平日就毛手毛脚,不会??是看错名??字了吧?
正嘀咕着,巷口又一阵喧嚷,是和耿鸡一块儿去的耿猪回来了。耿猪正和其他??学子??派去的小厮咋咋呼呼跑进了夹巷,他??显然靠谱得多了,手里攥着张纸条,还把耿灏的名??次都抄录了下来。
人未到声先至,耿猪特别骄傲、与有荣焉、极为大声地从巷子??外头便开始嚷嚷了:
“灏哥儿!咱是榜上最后一名??!咱中了!太好了!咱最后一名??!”
耿灏:“……”
这是什么值得大声嚷嚷的事情吗?
眼见耿猪就这么喜气洋洋、“最后一名??”“最后一名??”地冲他??跑过来了,耿灏老脸一红,赶紧朝耿牛耿马使眼色:“快!堵上他??的嘴!”
自??己则一扭身,假装叫的那个灏哥儿不是他??,忙躲进了雅间里。
幸好,此??刻巷子??里、茶楼外、街市上,早已乱成一锅粥。所有学子??都在关心自??己的名??次、是否上榜,几家欢喜几家愁,并??没人多看他??一眼。
门一关,四下无人了。
耿灏脸上的筋肉这才松下来,嘴角一点??点??咧开,眼里放出光。其实??他??和耿猪想得一样,最后一名??又如何?那也是榜上有名??!那也比落榜强百倍!
春闱也就是省试,其实??也就两个榜。一是甲榜,仅有三人,此??三人被称为“进士及第”,不出预料,他??们仨就是日后殿试里的状元、榜眼、探花了。
他??们也将直授予翰林院编修等高级职位,无需经过后续的吏部铨试,仕途起步便高人一头。二就是乙榜,也叫“二甲”“三甲”,统称“同进士出身”,乙榜录取人数便多了,自??打宝元元年变法后,乙榜能录取五六百人。
另外还有明经科,虽考中之人也被称为明经科进士,但除了经过太医署试的医科学子??外,一般都无法授官,仅能通过吏考为吏,那又是另一类榜了。
国??子??监生在其中也尤为特别,普通的地方学子??需经乡贡、由县令推荐参加州/府试,通过后才能参加解试,来京赴考,参加省试,也就是今年的春闱。
但国??子??监生因为天子??门生的优待,只要??通过府试,便能直接以国??子??监试“岁考”名??次为准,绕过解试,直接参加春闱。
甚至如耿灏一般“三品”以上的高官子??弟,即便在国??子??监的岁考中名??落孙山,依旧能以父辈申报来的“恩荫”名??额,下场春闱。
这也是辟雍书院以及其他??私学学子??看国??子??监学子??不大顺眼的原因,他??们比其他??的学子??多了不止一次科考的机会??,而且还不用参加解试!
而耿灏在去年国??子??监岁考中便是倒数第二,险之又险就要??落榜,到时他??爹就得厚着脸皮替他??向??朝廷申报“恩荫”了,的确是有些丢脸。
哦对了,去年岁考倒数第一的是孟博远。
耿灏在屋子??里激动得来回转悠,心想,幸亏有三五!他??考前大致把那本??书做了一遍,考的时候虽也觉着难,但好歹还有些思??路,大多都写满了,没想到竟然真能考中!
就在他??兀自??激动时,外头的声浪也愈发大了。
邹博士回来了。他??比耿鸡还要??蓬头垢面??,发如草窝,衣如咸菜,他??亲自??去贡院墙根下硬生生蹲守了三日,榜单一贴,他??立即拿了随身携带的纸笔,当即便将纸抵在墙上飞也似的誊抄起来。
他??整个人虽被挤得狼狈不堪,浑身也散发着馊臭的味道,但却红光满面??,两眼放光!
他??打驴直奔国??子??监后门夹巷,一把将自??己誊抄的榜单贴在国子监的后门围墙上。贡院那边挤得水泄不通,许多学子??正等得心焦,见邹博士竟抄了榜回来,立刻呼啦啦围拢上去。
邹博士也仰头看去,今年甲榜前三很出人意料,竟无一个出自国子监或辟雍书院,而是全被就读于江南西道江州府白??鹿洞书院的金溪陆氏、临川王氏、南丰曾氏的弟子??包揽了。
不过这也不算头一回了,前些年还有春闱前五名??皆为江西人的奇观,怨不得近年来愈发有江南多才子??、半壁在江西的说法出来了。
故而今日他??只抄了“乙榜”里国子监的学子名次,抄得急,字迹也很潦草,但还是能在挤成一堆的名??字里,看到不少丁字号学斋学子的名字。
卢昉甚至在乙榜第二十!
柳淮言是第三十六,这两人是他??们丁字号学斋里名??次最高的。但是,他??门下三十几名??学子??,仅有十九人落榜,有一半都榜上有名??!虽然名??次大多都不高,但总归是考上了啊……
寒门也能出贵子??,金榜题名??!
邹博士望着望着,不由眼泪便出来了。
不枉费他??与学生们一起辛苦熬了这么些日子??,每日起早贪黑,不敢放松一刻,他??的学生们几乎个个手指都磨得出血结痂最后起茧,手腕子??吊得日日酸痛,第二日忍着疼贴了膏药也要??继续写;深夜里书斋里也还是灯火通明,连夜里说梦话都在背书……值了!
这些孩子??,没有甲舍学子??那“恩荫”的退路,是全凭自??己苦熬出来!
落泪的不止他??。好些考中的丁字号学斋学子??也已围了过来,他??们找到自??己名??字,都来不及喜悦,喉头便先哽咽了。他??们出身寒微,无财无势,无人看好,唯有先生不曾放弃。众人围着邹博士,又是哭又是笑。
邹博士挨个拍着他??们的肩膀,自??己也感??慨万千地抹着泪,哑着嗓子??催促道:“……先回家去,等会??喜报都到家里了,都快家去吧。”
对啊!学子??们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一茬呢,慌忙作揖辞别恩师,拔腿就往家跑。越跑都觉着身量越轻,忍不住要??蹦起来似的。
邹博士望着他??们,心里也喜悦,脸上又不禁扬起笑来。
角落里,独独落榜的十余个丁字号学生,捂着脸,呜呜地哭出声来。
邹博士听见了,敛了笑容走过去,将那些失利的学子??一个个拉到身边来,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哭什么!此??番虽未中第,但一次科场失意,焉能定终身得失?切莫要??以一时之败而自??弃。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如今都还年轻,下一回,先生陪你们再考一遭就是了!都给??我擦干眼泪继续学,别怕!”
“先生……可我这三年可不是白??费了吗!”
“白??费什么!”邹博士摆手,目光如炬扫过众人,“你们读进肚里的书、吃过的苦头、磨砺出来的韧劲儿是不会??背弃你的,今日所砺之志,异日必化鲲鹏之翼,何言徒劳?此??乃天公试尔等心志也!”
那些落榜的少年怔怔望着邹博士,眼泪挂在腮边,目光凄切又茫然。邹博士心一软,挨个将他??们拉到身边,温声道:“先生知晓你们已尽力了,你们也不必再怪自??己。考完了,自??责也无用,不如向??前看。”
巷子??里春风拂过,门口那棵老榆树长??出的新叶簌簌轻响,筛下细碎的阳光。他??领着这群垂头丧气的少年往外走,一行人脚步虽有些沉闷,但却渐渐坚定。
“现下都跟先生回家去歇歇。若担忧爹娘责骂,”邹博士顿了顿,拍了拍其中一个孩子??的肩头,“一会??儿先生换了衣裳,洗把脸,挨个陪你们回去分说。你们爹娘不知你们辛苦,但先生都看在眼里。”
邹博士领着人走了,这时,孟程林三人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三人的额头上都满是汗。贡院那边人已经围得墙铁桶似的,里三层外三层,他??们仨根本??挤不进去,白??跑一趟,只好又忙跑回来,一来一回便晚了。
幸好,邹博士抄的榜已贴在墙上。三人挤到墙根下,仰着头,目光急切地在那些潦草的名??字里搜寻。
林维明很快找到了自??己,竟在耿灏前头没几个,五百多名??。
风一阵阵吹动他??额前汗湿的碎发,凉丝丝的,把林维明的心也吹得拔凉拔凉的。他??想过自??己名??次不高,但没料到竟然能垫底!难道是有哪一科被判为“下等”或是“不入格”了吗?
此??时科考三场考试:第一场策论,第二场帖经、墨义;第三场诗赋,每场均有“入格”与“不入格”之分,场场定“格”,场场排名??。
最终总名??次是依照三场合计的。如诗赋不合格者,若是其他??两科名??次靠前,便会??有吊车尾勉强通过的状况。若是其他??两科也不出众,便会??直接落榜。
这只能等后续示榜贴出后才知晓了,因糊名??法与誊录法的缘故,试卷从誊录完成起,所有学子??的原始墨卷即被封存,考官与考生均无法接触,但之后会??连日公示每场名??次,被称为“示榜”,届时,对名??次有疑问的学子??便能得知究竟是哪儿出了问题。
若看了示榜,还是认为评卷有误,还可向??礼部或御史台申诉,由官家指派“覆试官”重新评阅,但仅限“明显错判”,且覆试时考生需重新答题,若是故意无理取闹的,也会??被褫夺功名??。
林维明倒没狂妄到觉得考官瞎了眼,只疑心是自??己是不是诗赋又没写好。他??之前写诗便是苦手,写得不好。正琢磨着,瞥见旁边的程书钧仰着头,泥塑木雕般一动不动。他??心里一动,顺着程书钧的目光向??上看去——
三甲之下,乙榜头名??,亦是今年国??子??监与辟雍两学的魁首:
国??子??监丙字号,程书钧。
那三个字,好似蘸饱了金墨似的,亮晶晶的,自??个便跳进林维明眼里了。他??猛地回神,一把抱住了呆若木鸡的程书钧,比自??己中了还欢喜,声音尖锐得都劈了叉:“程大!程大!第四!你是第四!能进殿试了!”
每年殿试名??额只取甲榜三人、乙榜头三十名??,一共三十三人参加。为彰显 “皇恩浩荡”,也有殿试仅排名??次、不黜落考生的规定。所以,春闱时分出的名??次,并??非最终名??次了,要??在官家眼皮子??底下考完才能定乾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