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含山下的阵法外, 今泽坐在石头上直叹气。
那原本为沈昼准备的渡劫之地早已化作废墟,到处都是被雷劈焦的痕迹。
他扶着腰起身,一边因后背的伤而龇牙咧嘴, 一边因想到沈昼而心烦意乱。
昨天他送走华灯之后,到底放心不下, 所以拿着烈天就闯了过来。
他很少敢违背沈昼的旨意,来的时候提心吊胆, 好在沈昼压根没管他, 任他偷摸用烈天吸收了部分雷劫。
雷劫劈了三天, 沈昼开始持续增长, 即将突破关隘, 跃升渡劫期。
对寻常人来说, 这是九死一生的难关,但对沈昼,这如同吃饭喝水般轻松。
今泽并没有当回事, 直到沈昼快要渡劫完成时, 突然停下了动作。雷劫劈打在他周围, 而他岿然不动,仿佛感应到什么。
这份异常令今泽嗅到不妙的气息。
“怎么停下了?”他紧张地问。
“她有危险。”沈昼说。
“她”是谁不言而喻。
他说完这句话就清散了雷劫,似乎要走, 今泽顾不得疼痛, 冲上去道:“我草你是疯了吗?!你的力量已经回来了一半,这具身体根本支撑不住!”
沈昼淡淡地扫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那一眼令今泽僵在原地,如坠冰窟。
从前他常常惹沈昼不快,却从没见过这种眼神。
他无法形容,只觉冷漠沉寂, 古井无波,看不出分毫活人气息。
他差点忘记了。
沈昼已经找回了一部分记忆。
他不了解沈昼的过去,但他想,如果一个人能为一件事执着上万年,那一定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记起那些事的沈昼,还会是他熟悉的沈昼吗?
可无论怎样,他都必须制止沈昼离开,低声哀求道:“别去,有什么事我可以替你做,别去。”
沈昼置若罔闻,扬手一召,带走了烈天。
“你一定要走是吗?”今泽暴怒地咆哮,“我不明白,你就真的这么爱她?!”
沈昼的身影微微一顿:“爱?”
他像是疑惑,今泽却越发崩溃:“不是爱是什么?是因为你善良,你仁慈,所以你必须拯救她?”
善良,仁慈,这当然是不可能出现在他身上的形容。
但是爱……
沈昼握紧烈天,消失在原地。
“如果你把这当成是爱。”他漠然道,“那就是吧。”
“……”
今泽无法挽留,只能怔怔地坐下,法阵上雷劫尚且残留,噼噼啪啪作响。
他想起那一天,也是在天含山外,沈昼含着一颗糖,问他:“我究竟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条路?”
他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今泽莫名有一丝好奇,他好奇那个女人能否让找回记忆的沈昼,依旧保持如今的理智?
*
仇策的庄园内是绝对的安静,常年不会有人打扰,此刻也不例外。
几片银杏叶悠悠地落到地面,随即被清风卷走。华灯维持回头的姿势,迎光望向沈昼,依然没从他的问题里回神。
“你体内有一样东西,它超脱天地法则之外,可以强迫你做一些事。”沈昼说。
他起初以为这是用来杀他的道具,可后来他发现,也许那东西的目标只是华灯。
“你留在药清宗,不杀段译,不杀仇策,都是因为它。”
沈昼语气平淡地细数着,有些事从前不以为意,但只要他想,便能轻易猜测出来。
“去霞山秘境,去剑仙墓,三个月突破金丹……这些都是你要做的事。还有什么?”
华灯张了张嘴,脑海里是系统尖锐的警报声,她无法说出真相,但亦是不愿撒谎。
“……没什么了。”她别过头,声音有些低落,“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
她懊恼地咬了下唇,并非对沈昼的抱怨,而是对自身不能坦诚的自责。
很快,身侧落下一道阴影,沈昼单膝跪在她旁边,伸手,抚平她下唇咬出的齿痕。
他的眸子在阳光下显出一种温和:“我知道,你做得很好,是我没注意。”
华灯干巴巴地说:“对不起,我真的没办法跟你解释。”
沈昼笑了笑,从容地将她从地上拉起:“不需要解释,我可以帮你解决。”
华灯的眼睛亮了起来:“怎么解决?”
沈昼不答,只是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一直不去渡劫?”
他说:“因为我的力量,不靠天道获取,我一半的法力在这把剑里,还有一半被封印于神魂中,渡劫只是让它回到我的身体。”
华灯的头又垂了下去:“都是因为我,你这次渡劫没有成功……”
一根手指挑起她的下巴,她对上一双淡笑的眼,那里面有她看不懂的桀骜和……疯狂。
“我说了,那不重要。”他道。
有什么东西出现在华灯手里,她低头,发现是一口漆黑如夜的长剑。
她见过这把剑很多次,还是头一回握在手中。
她觉得自己好像握到了一片虚无。
这时,她听到沈昼说:“用这把剑杀了我,你就能解除神魂封印,然后获得我的全部力量。”
华灯猛然抬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什么。
沈昼攥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扬起那把剑:“有了力量,你就能摧毁一切。无论是天道,还是比天道更强大的存在。”
每一句话都是惊人的震撼,而他口吻寻常,面无表情地陈述:“没有任何人能阻碍你,如果有,那就毁掉他。”
剑锋对准他的胸膛,华灯蓦地记起这柄剑贯穿他心口的一幕,那时她注意到今泽的手掌隐隐颤抖,而现在她理解了,因为她的手同样在抖。
她看着沈昼,企图从他身上找出几丝痛苦,几丝异常。
然而没有,竟然没有。
可如果一个人不痛苦,为何要请求另一个人杀死自己?
她忽然想起一件并不久远的事。
在东海的时候,她把头靠在沈昼肩上,把玩他的发丝,和他随意聊起那些过往。
“你过去认识的人里,还有活着的吗?”她问了这样一句话。
而他回答:“没有,都死光了。”
“你不取回剩下的记忆,没关系吗?”她接着问。
他说:“没关系,都是一群死人罢了。”
时至今日华灯回想起来,突然有些分不清,在他说出那句话的一刻,究竟是谈论过往的故人,还是早就把自己划到了“死人”的范畴?
她看着沈昼,沈昼也在看着她,那双漆黑的眼睛淡漠依旧。
他说,渡劫之后就会拿回记忆。
她不知道他究竟想起了什么,但她觉得不该这样。
华灯抬手,轻轻地将剑尖偏移了一寸。
“沈昼,我不能这么做。”
“你可以。”
他说,仍然注视着她,重新让剑锋对准心脏。
在华灯眼里,他的脸逐渐和上次系统穿越中,脚踩着尸骨,满身血气的男人重合。
他们有着同样的眼神,对她说出了同样的话——
“动手。”
“……”
啊,真是奇怪。
他抱着她,说要杀死她的时候,她感受到的情绪叫做爱意。
他拿着剑,要她杀死他自己,这样感人的场景,她感受到的却是荒芜。
风无声吹拂,一片银杏叶从两人对视的眼前飞过,良久华灯摇了摇头。
“你怎么知道我想做什么?说不定我要做的事,你的力量根本不够呢。”她试图让语气轻松一些。
沈昼问:“你想做什么?”
华灯说:“也许我想成仙,想要去上界当个真正的神仙。”
可就在她说完这句话后,她发现沈昼似乎是笑了,那笑容里透着难言的古怪。
他说:“华灯,这世上已经没有仙人了。”
“……?”
“你口中的上界,早就不存在了。”
“怎么会……”
没等华灯从震惊中找回语言,他逼近了一步,顶着锋利的剑尖,直视她双眼:“如果你想要的,是离开这个世界。”
“——杀了我,你就能做到。”
华灯猛地缩回手,却被他一把攥住,剑尖刺破皮肤,她清晰看到有血渍渗出。
终于,她不再挣扎了,她任凭那柄剑越刺越深,仰头回视他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