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凌冬也尝了一筷子,却发觉宋明瑜一直盯着摊位上埋头忙活的少年眼睛都不错一下。
他伸出手,在她面前挥了挥,“明瑜?”
“啊。”宋明瑜收回思绪,“抱歉,刚刚突然想到点事。”
盛凌冬却误会了她的意思,见宋明瑜一直看着那个少年,还以为宋明瑜是对那少年好奇。
“他家里情况有点复杂……”盛凌冬捋了捋思路,“那条腿是之前出了意外。”
宋明瑜还以为对方的腿是先天的,闻言拧起眉:“意外?”
“嗯,他爸之前的单位你估计听说过,仪器厂的。”
盛凌冬说道。
“后来因为生产事故人没保住,他操持他爸后事的时候,三轮车不小心侧翻了,就把那条腿压断了。”
“……厂里的抚恤金呢?”
“他妈身体不太好,还有个哮喘的妹妹。”
这种生产事故里去世的工人,家庭会一口气拿到不少抚恤金。
但显然,要养活这一家三口是不可能的。
“所以他就来做露天火锅了?”
“没有,之前很长一段时间这里都没这个摊位。”盛凌冬说道,“也就是这几个月。”
那之前呢?
不用说也知道,她自己就是曾经的“待业青年”,不做个体户,唯一一条路就是出去打零工。
但零工不是那么好打的,这少年人看上去年纪并不大,除了卖力气,用命换钱,没有别的出路。
但他是个跛足,想也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苦头要吃,宋明瑜脑海中浮现出之前自己和徐妍的对话。
小妍还有选择,可世界上还有很多人,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
宋明瑜沉默望向不远处,那个始终佝偻着脊背的妇女。
那就是少年人的母亲。
她手里一刻不停,不是淘洗这个,就是在低矮的砧板上切着食材。
少年跛着脚,按理说两个人一个人负责厨房,一个人负责上菜是最有效率的。
可从始至终,一直是这少年人一个人在忙前忙后。
他妈妈没歇着,或许她不帮忙做别的事儿,不是她不愿意,而是她不能。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宋明瑜也能看见那妇女做一会儿活,就停下来,似乎是在喘气。
她有些不忍,别开了视线,试图把话题给切换到更轻松的频道。
“你怎么那么了解,码头万事通吗?”
“你也可以这么说。”
盛凌冬察觉到宋明瑜心情有点低落,她没有继续问下去,他也就配合地跟着应下去。
“想在码头站稳脚跟,可不是那么容易的,要是这里有什么人都弄不清楚,那问题可就大了。”
这倒是真的,这种货运集散的地方对想赚钱的人来说,那就是鲨鱼见了血,不拼个你死我活是不可能的。
更别说这年头,不像几十年后那么法制健全,有时候别说口角了,甚至动手都有可能。
由此可见,盛凌冬能后来居上,在这里啃下一块肉不说,甚至还在码头租了个仓库,他确实很有本事。
“不愧是哆啦A盛。”
盛凌冬偏了偏脑袋:“嗯?明瑜,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你是百宝箱,想要什么摇一摇都能变出来。”
宋明瑜笑眯眯地说道,又点了点桌子,“上回在珞璜那家店就好吃,这家火锅也不错。”
盛凌冬的呼吸停滞了一秒,若无其事地笑笑:“这有什么,你喜欢,好吃的店我知道的还很多。”
宋明瑜眼睛一亮:“真的?好啊,那你一定要推荐给我,我是真的看见美食就走不动道。”
两人说说笑笑,一边聊天,一边捞锅里的菜起来吃。
这年头火锅还不像几十年后,分什么鸳鸯锅,番茄锅那些花样,红汤就是红汤,还用木头做的九宫格分开,最上头压了一块干净的鹅卵石。
两人一人占一半,要烫菜就去中间那个最沸腾的格子。
烟雾袅袅地升起来,有点阻隔掉视线,却不影响两人天南地北地聊些有的没的。
宋明瑜又喝了口水,这露天火锅能做起来不是没有原因的。
锅底做得不错是一方面,食材也处理得特别干净,不像有些火锅店那样舍不得边边角角,反而烫得一道菜全沾上腥味。
就在她正准备再捞一个肉丸上来吃的时候,忽然从台阶上走下来几个穿着皮夹克的男人。
旁边就空着一张小方桌,几人却看都不看一眼,径直走到了正在忙活炒锅底的少年身边。
“忙着呢?”
那少年忙把手里动作停了,炉子熄掉,两只手在身上的围裙上擦擦,一脸讨好地迎了出来。
“袁哥,你们怎么来了,要吃饭吗,我马上给你们准备。”
为首的那人没说话,他身边的跟班说道:“市场管理费还没交,你打算什么时候交?”
“市场管理费?”少年显然有些意外,“之前说好是一个月一交……”
“之前是之前。”那跟班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指指周围,“你这占了这么大地方,这么多人吃饭,就交那么点钱,都不够处理垃圾打扫清洁的!”
“可是袁哥,清洁和垃圾我一直都收拾得很干净的……您之前也说没问题……”
“之前是之前。”领头那男人总算是开口了。
“小陈啊,我知道你有困难,我也不想为难你,好吧,只不过这个规定是规定,你要是不交,我这边也不好交代,这样吧,我也不多要,这个月再补交三百块钱就算了。”
三百块!
这是个他根本给不起的数字!
少年勉强压抑住怒火,小心翼翼地赔笑:“袁哥……我妹妹的药还没开,您看能不能缓一缓……”
那跟班却又打断了他的话:“袁哥让你交三百块已经够给你脸了,怎么,你现在还想赖着?!”
“我没有赖,但是三百块对我们实在太多了……”那少年还在苦苦哀求,“袁哥,求您了,能不能宽限一下,哪怕下个月,下个月我一定补上给您!”
袁哥盯着他看了半晌,看得少年心里七上八下的。
但是袁哥似乎没有生气,就在少年以为对方可能会同意的时候,对方扬了扬下巴。
“不给是吧,没事,光子,搬。”
“好嘞!”
叫光子的夹克衫男人应了一声,一招手,其他人顿时动作起来,搬桌子的搬桌子,扛炉子的扛炉子。
“袁哥!”那少年慌了神,要去拦那些人,“你们要做什么!”
“你不愿意交市场管理费,那就别在这摆咯,东西就当给我们抵管理费了。”
光子冷笑着说道,“别理他,全部搬走——啧,这些破铜烂铁的也不知道值几个钱,拿走!”
一个不注意,竟然有个中年女人扑了上来:“不行,不能拿炉子——”
火锅不能缺炉子,必须要一直咕嘟咕嘟煮着才好吃,所以这些炉子和煤饼,是一家人最大的积蓄。
那女人身上一点力气也没有,扑上去马上就被光子给推开了,一下摔在了地上,拼命咳嗽。
“妈!”
少年本还在苦苦哀求那个袁哥,见亲妈被光子推了一把,顿时眼睛都红了,“我跟你们拼了!”
他一下把炉子上炒底料的那口锅高高地举了起来,不管不顾地往袁哥头上一砸——
“袁哥!”
袁哥险之又险地躲掉,身上却淋了一身辣椒,光子顿时炸了。
“你他妈的,小杂种!”
“冬青,冬青——”那女人拼命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不能动我儿子——”
光子赶回来,扬手就是一拳头,一副要把那少年当场打死的恐怖模样。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年轻男人的身影却出现在两人中间,轻而易举地把那拳头给推了回去。
光子的拳头在他手里轻飘飘的,就像是羽毛似的没有重量,盛凌冬放下手,不动声色地往前走了一步,挡住身后的少年人。
“好巧。”
巧你妈个头!
光子正想爆粗口,却被袁哥给挡住:“盛老板,你和这小东西认识?”
“听说在码头开了家不错的火锅,我带朋友过来吃饭。”盛凌冬说道,“没想到码头现在也有市场管理费这么个说法了。”
袁哥的眉头跳了跳,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台阶上一阵匆促的脚步声。
一群穿着制服的公安赶来,见到袁哥光子几个人,表情很不好。
一个清亮的女声响起:“就是这几个人,假冒工商局的名义在外面违法征收保护费!”
宋明瑜一点没把袁哥他们投来那些威胁的目光当回事。
她匆匆地赶到女人身边,小心地把她扶起来在凳子上坐好。
转过头,对上少年人呆呆的目光,她低声问道:“你没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