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就是这样,你看我们做了父母,不会也得硬着头皮会。”林香嘴角噙着笑意,“我也就初中毕业的水平,能看懂什么题目?但孩子做题,我就得在旁边看着,不是要逼着他们做对做好,而是得让他们知道,这件事不能敷衍。”
“你都想不到,景行小时候比言川还淘气呢。”林香分享起儿子的黑历史一点不手软,“那时候我们还挤在大院子里住,偏僻得很,一个院子住得有五六家人,有人家里小孩特别淘,就带着景行和另外几个小孩跑到附近村里去,趴在人家晒谷子那地方上玩。”
“后来呢?”
“后来就被人家给抓到了,景行又跑得慢,一下摔在谷堆上,耳朵后头给戳个眼。”林香现在想想都觉得后怕,“给那家人给吓得不行了,生怕小孩有个好歹,我们也觉得特别不好意思,两家人见了面就一个劲儿说对不起。”
宋明瑜听得目瞪口呆:“……就现在那么乖的景行,以前竟然那么熊?!”
“男孩子小时候就没几个不熊的。”林香说道,“还是念嘉出生以后,不知道怎么的,景行忽然就稳重了很多,也不跟那群孩子们天天在外头疯玩了,我和你陈叔叔要上班,本来说念嘉在托儿所带着,后面就直接去念小学,景行不肯,一有空就在家里帮忙照顾妹妹——他现在带言川的方式,跟当年带念嘉一模一样。”
“怪不得念嘉亲近哥哥,我和言川年纪差得大,他再小一点那会我正好在上学,这些事情我都没感觉。”
“但言川还是粘你。”林香感叹,“你不知道,每天晚上快到小饭馆休息那会,言川都会一直往院子门口张望,他知道你忙完工作就会来我家等他做作业,每天都会等你。”
宋明瑜沉默了一会儿:“听他们说观音街有人卖吃的,等会要是遇上什么糕点糖果,我买些回去给他们三个分,林姐你别跟我抢,我请客。”
林香忍俊不禁:“行,不跟你抢,不过这观音街我还没去过呢,之前不是不让摆摊吗,现在又能了?”
……
事实就是,能了,就连宋明瑜也没想到,观音街比想象中还要热闹。
这儿原本有座寺庙,后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一直关门谢客,如今尽管庙还在,但几乎没有什么人去,反而是庙前那一条两百来米,平坦宽阔的街道,成为了南城人经常散步的“步行街”。
这会儿天色刚暗下来,观音街却热闹得像是白天一样,摊贩们带着大大小小的油灯,甚至还有人捧着蜡烛,不知道是不是担心引来城管,摊贩们并不像前世宋明瑜去的那些夜市一样吆喝叫卖,但见着有人经过,他们还是会压着声音推销。
“麻糖,又甜又香的麻糖。”
“卖袜子发卡,多买有优惠!”
宋明瑜和林香甚至还看见有人拿着报纸在到处问,等那人走过来她们才知道,人家是专门的“播音员”,五分钱就能让他帮忙念报,人家不仅念,还帮忙把新闻翻译成普通人也能听懂的话,就她们关注这会儿,那人就念了好几个新闻了,起码挣了一两毛钱!
“挣钱的法子还真是多。”林香颇有些感叹,“以前哪有这些想法,养鸡养鸭都要藏着掖着,生怕被清缴了,好不容易母鸡下个蛋,想拿去换一捧粮食,也得先想想这算不算投机倒把。”
“现在不一样了。”宋明瑜把店里那些客人的话转述给林香听,“跟我一样自己开店铺做生意的现在多起来了,那天张叔叔带小蝶来买回锅肉,还跟我说呢,现在房管科一周能接到两三家问‘破墙开店’是怎么个流程——就两个月前我开店那会儿,这事儿还没人问津呢。”
林香显然也是听到了一些传闻:“是,针织厂现在好像也有些女工在外头做副业挣外快,听说都是卖给那些专门接单子的掮客,一单没多少钱,但天天做,钱就多了。”
有人擅长钩织,什么毛衣、手套、围巾、帽子都能做,还有的会纳鞋底,那叫一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掮客是南城这边的话,和中介的意思差不多,宋明瑜鼓励林香也试试:“林姐,你裁衣服手艺那么好,完全可以跟她们一样去试试嘛,你给念嘉做的衣服,哪件胡同里头这些阿姨不来问,上次高阿姨还说想给小蝶做一套一模一样的做不成,还是请你帮她做的呢。”
林香眨了眨眼,在宋明瑜耳朵边小声笑着说道:“其实,我也有这个打算。”
前头物价上涨那次乌龙风波,算是让她好好体会了一把担惊受怕的滋味,“物价涨,工资也不怎么涨,我想多挣些钱补贴家用……我打算去问问看。”
宋明瑜对她比了个大拇指:“林姐,你肯定没问题!”
……
观音街两百来米的长街,可谓是五花八门,让人看得眼花缭乱,甚至还有人摆了个小摊修鞋子,宋明瑜对吃的最感兴趣,她先拉着林香逛了起来。
大部分摊主都是卖糕点,像是南城这边爱吃的小蛋糕,用鸡蛋和面粉做的蛋糕口感松软,甜度刚刚好,还有一点点油香,还有用大米做出来的三角糕,带着米香,还有一点点发酵出来的酸味,宋明瑜能一口气吃好几个。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炒瓜子花生,还有做果脯果干的,两人一路走,一路手上就多了些油纸包,味道是真好吃,宋明瑜往林香嘴巴里塞了个苹果做的果脯,酸酸甜甜,还带着苹果天然的果香味,林香有些懊恼:“早知道今天就该挎个包出门,这些东西给他们做作业的时候吃,又不会影响吃正餐,又有滋味。”
“反正这街就在这儿,又不会长脚跑了,咱们经常过来逛就是了。”宋明瑜安慰她,“林姐,你看咱们逛了好一会儿了,也没见抓投机倒把的人来。”
“现在谁还抓投机倒把的呀。”旁边一个摊主插话道,“早就不管了,城管也不来了,就上个月这街上还没什么人呢,现在摊位都靠抢了,来晚点都没地方!”
“怪不得这么多人来逛。”林香颇有些好奇,“大哥,你们出来摆摊,厂里不说什么吗?”
“厂里有什么好说的,效益就那样,一个月拿个死工资,出来挣点钱,家里老婆过得好点,这不是天经地义嘛。”那摊主嘿了一声,努努下巴,“喏,就斜对面那个地中海看见没,那是我们车间主任,大家还在一条街上摆摊呢。”
林香光是想象了一下自己和主任在同一个地方一起摆摊,她就觉得这个想象有点可怕,赶紧打住,低头看一眼,还真让她瞧见了合适用的东西:“你这墨水多少钱?”
摊主比了个“五”字:“五毛。”
林香盘算了一下:“三毛五,行吗?行的话我要两盒。”
“行啊,来者是缘,三毛五就三毛五,再送你一支铅笔!”
摊主笑开了花,林香表面上看着还淡然,等过了摊位,她这才拉着宋明瑜,语气有些激动:“竟然只要三毛五!”
她把包装盒上头的牌子名称给宋明瑜看,这是南城本地最出名的红岩墨水,一瓶要七八毛,贵的时候一块钱都有价无市,关键是陈景行现在做题的时候多,钢笔墨水是得特别快,家里是用一盒还要备一盒,回回买墨水,林香都觉得钱包疼。
这三毛五一盒,两盒才抵得上供销社一盒的价钱,实实在在便宜了一半,林香忍不住就挂了笑容:“这下好,景行不用愁墨水的事儿了。”
“说不定……不,肯定刚刚那个摊主就是红岩墨水厂的。”宋明瑜压低声音,“我之前去江阳进货的时候,不是跟林姐你说过,我遇见了认识的人嘛,那个人之前卖过我锅碗瓢盆,他就经常去厂里收这些所谓的‘残次品’,价格都特别便宜,哪怕卖三毛五也有得赚。”
即使如此,林香也心满意足,毕竟她也是真的得了实惠,接下来她连吃的也不买了,一双手紧紧地捧着两盒墨水,不让别人把它们碰洒,又逛了一阵,她却发现不远处的摊位上,一个看上去颇为眼熟的身影正站着跟人兜售着什么。
她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宋明瑜走了两步发现她愣了:“林姐?”再一抬头,宋明瑜也发现了同一个身影,“那是——”
“嘘!明瑜,咱们走快一些。”
林香拉上宋明瑜,脚步变得匆忙了许多,两人走出去好大一截,在一棵要几人环抱才能抱住的榕树下藏住了身形,这才微微从树后探头出来看。
“林姐,那是陈叔叔……我没认错吧?”
林香沉默了许久,轻轻地嗯了一声,她的目光凝在了那个身影上。
陈继开说他很忙,这段日子会一直在机械厂加班,会忙得晚上很晚才能回家。
可现在,她却在观音街看见了自己的丈夫,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装,面前放着两个曾经令她大为光火的麻布口袋,露出了半截麻白色的布料头子出来。
那件工装入夜以后蓝色就跟泼了墨一样,显得陈继开整个人都很没有存在感,可他脸上的笑容又堆得足足的,无论是谁路过,他都满面笑容,点头弯腰地让对方瞧一瞧他摊位上的货:“看看,布料便宜卖了!”
有许多人被他的吆喝吸引,可等看到里头的烂布头子,要么就摇摇头说这东西没人买,要么就站在那和陈继开砍价,陈继开搓着手,有些局促地和对方交涉。
“没想到陈叔叔也会来观音街摆摊。”
林香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丈夫。
为了那么一分钱,两分钱的差价,这个面子看得比天大的男人使劲浑身解数,要是说服了客人,成功地卖出去一些布料,他就搓着脸颊显得欣喜不已,要是人家看了也不买,他就在原地踱来踱去,时不时跺跺脚。
林香的心里有莫名的情绪在缓缓流淌,宋明瑜轻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姐,你还生气吗?”
林香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两人站在原地看着陈继开吆喝着卖那些用粮票肉票换来的布料,没有惊动陈继开,而是悄悄地绕开,从路的另一边折返回了针织胡同。
晚上,林香难得地没有很早就熄灯上床,等儿女都睡下后,她点着油灯,拿出毛线慢慢地织。
陈继开回来的时候,夜已经又深了一层,浓郁的夜色将整条胡同都蒙上了一层看不清的雾,温度比白天低了好几度,陈继开一边哈着气,一边蹑手蹑脚地拉开了家里的门。
往常早已睡下的妻子却坐在窗边,静静地织着东西,陈继开颇有些意外,却没想那么多,而是赶紧在门口的毛巾盆里凑合着用冷水洗了一把手,擦干净之后,一屁股坐到了妻子身边。
他从兜里掏出了一个信封:“正好你还没睡,这钱给你。”
林香默不作声接过来,陈继开像是在解释似的,有些不自在地捋了捋袖子,又把袖子放了下来:“之前继先……他们给我的那些布,我都想办法处理掉了,钱都在这里头,剩下的是我挣的外快——我不是一直在给杂志投稿吗,有两篇中了《南城文学》,这两天钱才汇到,所以之前我一直没说。”
他语气有点轻,有点小心翼翼,“……别生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