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前尘”蛊流转秦潇全身。他狰狞着面容,极力地想将眼皮睁开,可困意与黑暗总是一阵一阵袭来。他想咬舌自尽,又被一团子布条拦住牙齿的去路。
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的他早已顾不得这些,只盼着自己能立时死了去才好。
前尘蛊,问前尘。待他被蛊虫折磨得昏死过去,听蛊的人便能探得他心底最隐秘的过往。他一直知晓主子在命人研制“前尘”,可四五年都没听得研制大成的消息。没想到这刚刚研制出炉的“前尘”蛊,竟然让自己成为了第一试验人。
可下一刻,他又含起几分希望,今日他瞧着傅晚晴与主子的互动,他瞧见了主子眼底闪过的光彩,与当年的他几乎如出一辙。他也听说过这段时日傅晚晴与主子的互动,难道主子对他用前尘,是因为喜欢她么?若是因为喜欢,又能不能接受她的真实身份?
无数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回荡,他终于扛不住蛊虫的侵蚀,彻底跌入无尽的黑暗中。待他再次醒来,原本灵动的双眸只剩下僵直,混沌的脑海只留下与傅晚晴清晰的过往。
赵元泽缓缓踏进阴冷的地牢,将刘四等人挥退便负手站在已成木偶的秦潇身边。失了神魂的秦潇靠坐在墙边,一开口便开启了一段隐秘的回忆。
……
那一年,被赶去祖宅的傅晚晴八岁,被继母冯氏派去服侍的柳儿拿捏得死死的。那一年,秦潇还是个刚刚出炉的梁上君子,正好小试身手偷盗进傅家祖宅。
大厨房里,被饿得面黄肌瘦的小女娃子犹豫了良久,还是将藏在自己怀中的面饼悄悄分与他一半,又小心地为他挡住了前来捉贼的家仆。
他上了心,时常偷溜进来寻她。初时他以为,她不过是小小的仆婢,因后头无人才受此虐待。等来往多了,亲眼瞧见那牙尖嘴利的柳儿一面喊着她为“大姑娘”,一面却手下丝毫不留情地虐待于她,这才知晓了大宅子里头的阴私与无情。
她没有玩伴,日日被拘在小小的院子里,唯一欢快的时光便是去书房中看书。他学会了倒挂房梁,陪着她静享片刻安宁时光。日子久了,他终于从房梁一点一点地挪到她的身边,尚不知男女大防的她将头倚在他的肩头。
年少的她只能将所有的快乐埋进书中,从书本荡涤心底的怨恨。受她熏染,他竟也能一坐就是半晌,陪着她遍览群书。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她及笄,十四岁大好年华的傅家嫡长女,由京城里派来的管事与老嬷嬷一同接去前往京城,只等着盛装加身便能入宫参选。
她郑重与他告别,附耳在他耳边呢喃一语。而他叼着狗尾巴草坐在墙头与她告别,可等她的马车出了视线范围便一路跟了上去。
早就听说她远在京城的继母一心想送自己的亲生女儿代替她选秀,而她此次入京之途只怕凶险重重。
果不其然,在途经的偏僻小道中,乔装打扮的山匪齐刷刷地冲向她,而随行的管事与随从们不过假意抵抗便丢盔弃甲。
记忆的最后一刻,眼前漫天的血光中,只有她绝望哭泣的双眼。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和她轻轻道一声再见。可无边的黑暗席卷着他,将他一路拽进无边无尽的阴冷之处,直到他再次睁眼,落在了一副稚嫩的身躯之上。
新的身躯不过三岁稚龄,是轻纱阁刚买下的小倌。细皮嫩肉的新皮囊惹得老鸨欣喜不已。他忍辱负重七年,终于凭借自己的能力让赵元泽收下他。
他战战兢兢地活着,渴望知道傅晚晴更多的消息,又怕自己的鲁莽会给她带来无妄之灾。这一忍就是数年,终于忍到赵元泽外出从军。他避着众人耳目,从各种途经里拼凑傅晚晴的点点滴滴。
祖宅里只有一个形单影只的傅晚晴,那个会蹲在梁上陪着的他再也不会出现。没有了旁人的依靠,日渐冷肃的她也学会了后宅的各种阴私。
他忽而多了几分庆幸,庆幸没有了他的存在,孤独成长的小女娃终究学会了保护自己。他又有几分失落,失落陪伴了他六年光阴的傅晚晴就此将他忘得一干二净。
若荏苒时光一直如此,他与傅晚晴的今生便会如同两条永不交叉的平行线,在各自的世界里安稳一生。可偏偏,轻纱阁里的狭路相逢,傅晚晴的踌躇与郑重,让他明白借尸还魂又或者投身转世的,从来都不只有自己。
可自己这一副早就破败不堪的身躯,如何还能重新站在她的身边。他更加心疼,若傅晚晴一直都记着他,那当年在他死去的那段时日里,也不知她到底遭受到多少非人折磨,才能将从前的一干快活悉数摒弃。
……
大梦初醒,秦潇浑身皆湿透。而赵元泽早已震惊得无以复加,手中茶碗在指下化为齑粉。他缓缓转过头,以不可置信的语调反复确认道:“两世为人,你与那傅晚晴,都是?”
秦潇心中一咯噔,生怕赵元泽因这层身份伤了傅晚晴,连用尽全身剩余的力气爬过去,拽住他的衣角道:“主子,奴才虽是转世之人,可除了平白多出的一世记忆,与旁人并无不同,执意瞒下这事也不过因为这太过于匪夷所思,说出来不过徒增笑柄。那傅家姑娘更是如此,就算多活一世也只不过囿于内宅争斗,于主子并无半分相干。还请主子高抬贵手,切莫将这等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出。否则,她哪里还能有活路……”
赵元泽想过千百般种可能,就唯独不曾料到竟查得这般荒唐的结果。人活一世,所谓升仙成佛或者永坠额鼻地狱皆是虚妄,却没想到眼前人与傅晚晴竟突破了生死的界限,或借尸还魂、或转世重生。他不想相信,却又因着前尘蛊不得不信。
他不期然想起与傅晚晴的初见,冲天火光中,唯她的眸子亮得惊人,明明说着胆小而懦弱的话语,却狡邪灵动得瞬间便从他的手下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