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所措,心痛不已。
初回蜀国,七月流火。战战兢兢,门不敢出,唯恐凸显孕肚。
堇茶喜出望外,放下宫中大小诸事,亲来相慰。
弄玉喜不自胜,抱着大娃怀着小娃,急来探看。
三姐妹相拥而泣,涕泪尚未止,堇茶、弄玉忽生诧异,齐齐收泪,细看青荷,都是吃惊非小:三伏天气,青荷因何衣冠楚楚?而且衣裙紧束?即刻恍然大悟,两女再也熬忍不住,都是涕泪如注。
青荷尽收眼底,心知欲盖弥彰,唯剩满心凄惶。送别好闺蜜,心下更悲凉。含怨解开束腹,腰腹虽是轻松,心头却压上巨石,只觉分外的沉重。
忽闻川纵携妻来拜,更是悲从中来,悲到极处,索性释怀:“川纵对阿龙何等忠心?既然都是自己人,我又何必掩耳盗铃?再说,即便盗来盗去,不过是骗骗自己,自然掩不住悠悠之口。与其战战兢兢度日,不如坦坦荡荡一生。”
自己虽能如是想,却无法预测别人的眼光。
惊诧不言而喻,伤感难以自抑。
川纵含泪上前施礼,目不斜视,只看阿龙,不看青荷:“天地见怜,龙相盼星星盼月亮,终盼小夫人回归家乡。”
言毕,大大方方将自己爱妻引荐给青荷。
青荷早就知道川纵对川夫人——昔日卓星的十三姬无限宠溺,自然笑脸相迎:“星月无限好,川哥爱川嫂。恩爱两不疑,白头笑到老。”
不料,转身备茶之功,忽觉一道鄙夷的目光穿透后心,直射腰腹。青荷不由心下一惊,悄悄转身回探视线的原路,便对上川夫人的眼,鄙弃而得意,锐利而阴险。
那双眼睛正斜着乜她的小腹,那对目光似冷不防利的刀锋,妄想刺透一切,揭穿一切,毁灭一切。
这眼神何等熟悉?哦,对了,曼陀,金蝶,听秋、鸣夏,都是这路货色的集大成者。如今又多出一位,而且有过之而无不及。
是敌是友无从分辨,青荷机灵灵打了个寒颤,偷眼看向阿龙。
阿龙正与川纵正在促膝深谈,无暇对川夫人正眼相看,所以不曾得见。是了,他从未花丛流连,自然不晓得花之毒胜过花之艳。
青荷故作不查,挺着三月孕肚,犹自与川夫人谈笑风生。
白日忙碌,不愿深思。
静夜思之,怅然若失。
无数流言蜚语,无数不
怀好意,本该置之不理,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蜚语无孔不入,恶意伤人肺腑。
青荷自小清如水、明如镜,如今面对满世界污浊,只觉不寒而栗。
愈想愈心惊:“便如姐姐所言,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日子一长,这些流言飞文如何抵挡?”
越是心惊,越要挺直脊梁:“只要阿龙疼我爱我,即便天下人全都鄙我弃我,能奈我何?”
转念一想,忧患丛生:“这个世界,人类崇尚的,人类追求的,驱人前进的,毁人一生的,便是一样东西,那就是——势利。阿龙纵然洁者自洁、清者自清,奈何人心驱利、人言可畏,加之曼陀之流火上浇油,我难免要被千夫所指。这样的我,恐怕跳进黄河洗不清,如何不会连累阿龙?”
愈想愈惊悚:“阿龙也是男人,而且顶天立地,倘若长期遭受口诛笔伐,自然受不住这等屈辱,早晚必将舍我而去。一句话,今日纵有千般好,来日多劫命难逃。到那时,‘心心相印香消玉殒,伉俪情深荡然无存。争执猜忌无可回避,厌恶抛弃无可抵御’。”
青荷怀着如此惊悚,但凡上床便是一个又一个噩梦。入梦时泪眼阑干,梦醒时淋漓大汗。
阿龙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是他再如何用心,却始终没有办法在短期内彻底拯救自己备受内心煎熬的爱人。思来想去,更觉伤感:“这世间,能挽救青荷的只有一样东西,那就是——时间。”
是了,人生在世,只要活着,许多噩梦只能独自辗转;生而为人,只要不死,许多苦痛只能独自吞咽。直到你彻底闭上眼,直到你死去那一天。这是人的宿命,没人可以改变。只有时间,唯有时间,虽不能将痛苦改变,却可以将痛苦冲淡。
自从归蜀,阿龙便忙的不亦乐乎。激荡他热情,展现他憧憬的,并非官位擢升。相反,阿龙虽是赫赫战功,官位不升反降。
阿龙方才转战到虞蜀边境,便收到金梭的飞鸽传书:“数月前,君上为加固皇权,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成立内阁。内阁是为行政中枢,统领三省六部,直接为君上服务。不仅如此,君上已经任命幕王为内阁首辅。”
阿龙如有先见之明,得知相位已是如同虚设,倒在意料之中:“我军既然已经大败东吴,如今第一要务,不是扩军备战,大举用兵,而是自力更生,扶助农工,强大西蜀。我这个大将军之所以兼职相位,只是解一时之危。更何况丞相位高权重,不利于君上强化中央集权,是尔废除丞相制度、设置内阁,实乃大势所趋、君上所需。至于卓幕,首辅本是非他莫属。他不仅文武全才,更是沟通老世族与新文官的纽带,更能带着我西蜀继往开来。加之他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关键是他对国对民对君都是忠心耿耿,自然是最合适的人选。”
可是,万万没有料到,阿龙满怀赤诚,一心只为蜀民苍生,处境反而如履薄冰。
本来,阿龙一回缘城,卓云立即夹道欢迎,仪式极其隆重。
及至阿龙入宫,卓云更是龙颜大悦,大排延宴,为其庆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阿龙感念君恩,直抒胸臆:“君上,如何西蜀百废待兴,阿龙更要为国效命。现下东吴偃旗息鼓,时机千载难逢,西蜀乘机转型。既然无需上阵杀敌,阿龙也盼着适时而变,放下刀剑,参加生产,促进农工。只盼能尽我绵薄之力,促我西蜀发展前行。”
阿龙此言不仅句句都是肺腑,更是字字经过深思熟虑。他如此表明心迹,一来真心实意不愿打仗,二来避免兵权在握引发卓云猜忌,三来只盼大刀阔斧在西蜀大干一场。
阿龙本是抱以厚望,不料卓云言辞闪烁,看了阿龙半晌,不仅对阿龙入阁从政迟迟不提,反而完全违背阿龙本意:“阿龙,你是我西蜀战神,当然还是应该干回老本行。我已做好安排,你回归兵部,掌管一务,官拜尚书。”
阿龙闻言心下一惊,细细一观,卓云分明是心意已定,决不会轻易更改。阿龙无奈,只好违背初心,顺从卓云:“君上圣明,阿龙谨受命。”
卓云并未适可而止,而是又说了一句话,让阿龙再也淡定不下:“阿龙,从明日起,你须一心一意准备大军东征。十日之后,出兵蜀东,直取吴越。咱们趁热打铁,全面反攻,定要活捉你的宿敌博赢,共建华夏不世之功。”
阿龙震惊不已,脱口而出:“君上,万万不可!阿龙之家仇,轻如鸿毛;西蜀之前程,重于泰山!”
卓云微微一笑:“阿龙,此言差矣,常言说得好:‘人定胜天,事在人为’,蜀吴征战,有何不可?再者,抛下你的家仇不说,咱们只说西蜀国运。事到如今,已是蜀盛吴衰,蜀强吴弱,咱们大可以继往开来。凭着你的用兵如神,凭着我的赫赫军威,咱们已是胜券在握,更能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