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琦去查探夫妇二人的伤,岑玉自己端过茶杯灌了口水:“我去的时候人都已经跑走了,房子里东西砸得够呛,万幸人没大事。”
宋灵均看着他,心里想,这人在他县衙怎么跟回自己家一样。
他又去看岑玉口中的“人没大事”,夫妻两人比昨天晚上-->>还要狼狈,脸色苍白浑身都是泥土血迹,活像被什么东西从身上碾过几遍似的。
宋灵均叹口气:“我叫人准备了饭菜,先吃饭再说吧。”
宋灵均食不厌精,才一上任就将伯庸县衙的厨子换过一遍,又常常莅临厨房指导,伯庸的饭菜端出来比水镜楼也不差。
由于时间紧迫来不及准备什么,厨房只炒了家常小菜荤素各四道,并一锅热热的冬瓜丸子汤。
官员流动办公往往居于各地衙署,所以县衙常有往来宾客,便在仪门左侧设立了宾馆。宾馆平常无人居住便没有烧炭,临时点上炭火,这会儿还没有暖上来,汤一端上桌,屋内寒气直接被驱散了大半,冬瓜的清爽和猪肉的鲜香混杂在一起,阵阵香气直教人垂涎欲滴。
这一顿饭本应该给岑玉接风,只是太过匆忙了。故而宋灵均一伸手先请岑玉:“抚台请。”
岑玉没有客气,拉开椅子坐下,看向宋灵均:“一起坐吧。”
宋灵均这才在岑玉对面坐下,小咬紧挨着宋灵均坐在了旁边。
岑玉动筷夹了一块排骨,送到嘴边突然停住,看向宋灵均身后立着不动的几根柱子。
宋灵均回头,莫名其妙看了站着的祖氏夫妻和谢琦一眼:“看着干嘛?坐下来一起吃啊。”
祖大用和许逢兰吓得硬生生往后退了一步,连道“草民不敢”。
“本来就是给你们准备的,三个人我何必做这一桌菜。”宋灵均拿过碗筷围着桌子摆了一圈,“折腾一个晚上了不饿吗?都坐下来吃。”
犹豫良久,谢琦终于迈开步子,推着祖氏夫妻坐下:“宋大人盛情难却,我们就不要推辞了。”
祖氏夫妻一开始战战兢兢,但实在是饿得狠了,一坐下就忘记了害怕,他们太久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了,这样一顿热腾腾的饭菜摆在他们面前,他们没有办法拒绝,咽了一口口水,便拿起筷子吃起来。
宋灵均夹一筷子菜向桌上人介绍:“这炒冬瓜藤尖你们一定要尝尝,是我研究的,在冬瓜藤没有开花时采摘最嫩的地方加辣椒爆炒,控制冬瓜藤的吸油量恰到好处,炒出来辣味与瓜藤的味道结合,又带着浓郁的油香。不过要趁瓜藤嫩的时候,老了就不好吃了。”
岑玉夹了一筷子,点头认可:“确实不错,早听说宋知县在美食方面造诣非凡,今日可见传言不虚。”
宋灵均沾沾自喜,又想岑玉介绍另一道菜:“这道冬笋抚台也尝尝,所用食材都是我亲自上山采摘的。”
岑玉突然抬头看向他:“听说大人受惊病重,能上山摘笋,想必是好全了吧。”
宋灵均低头干饭,不敢再讲话了。
吃得差不多,每人舀了一晚热汤,热热的汤沿着喉咙流到胃里,将全身都熨帖舒服。
汤底还有每人一个荷包蛋,小咬一声不吭拆了蛋,把蛋清吃了,偷偷把蛋黄往宋灵均碗里送。
宋灵均眼尖发现,蹙眉道:“小咬,把蛋黄吃了。”
小咬不情不愿,又将勺子收了回去。
“那个……”许逢兰突然试探着开口,“有的小孩子嗓子细,蛋黄太干不爱吃很正常的。”
他说着站起来,拿过小咬的蛋黄帮他捣碎到冬瓜汤里,递给他:“这下再试试呢。”
小咬眼睛一瞬不眨地看着她,狐疑地接过来喝了一口。
味道似乎不错,小咬捧着碗,一碗汤咕咚咕咚很快就喝完了。
许逢兰松了口气,她的目光始终看着小咬,在小咬把汤喝光那一瞬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笑容,脸上的皱纹都生动了些许:“我们阿丁小时候就是这样的,把蛋黄捣碎在汤里就喝下去了,大人也可以吩咐厨房做溏心蛋试试。”
宋灵均点点头记下,抽了手帕递给鼓着腮喝汤的小咬,心中忽然五味杂陈。
一顿饭终于吃完,宋灵均不得不开始干正事。
一场官司发展到这个地步,已经容不得他不查,何况他的顶顶顶头上司还在这看着。
宋灵均问祖大用:“先前这帮盗匪就曾去过你家,打砸织机烧毁丝绸,还威胁你们不许报官,是不是?”
祖大用连连摇头,一副心惊胆战的样子。
“我自认不如白度,但好歹也是伯庸的父母官。”宋灵均吐了口气,语调陡然严厉,“你们宁可信盗匪也不信官府,你们想自己扛,你们能扛得住吗?”
许逢兰终于开口:“他们以为,是我们报了官府,所以又来威胁……”
“他们最开始为什么去你家闹事?”
许逢兰和祖大用对视一眼,低下头,声如蚊蚋:“因为……我们欠了钱。”
宋灵均不解:“你怎么会欠他们钱?”
“当时有大商向我们订购数千匹丝绸,需要加购原料和织机,当时我们所攒积蓄并不足以完全负担这笔钱,就去……找子钱家借了贷。”
宋灵均眉头微蹙。
“子钱家”是专靠放债给人收取利息盈利的一类人,“子钱”即指钱生钱。他们的利息一般卡律法所规定的封顶线,甚至远高于此。
“你们借贷月利多少?”
许逢兰抽泣起来:“初为每月取利二分,逾期不还则翻为六分。”
宋灵均道:“《大名律》有规定,凡典当借贷,每月取利不得超过三分,年月再多不得逾一本一利。”
祖大用和许逢兰满眼茫然地看着他,显然根本就不知道大名律法。
宋灵均叹了口气:“接着说,数千匹丝绸的生意,每月二分利钱你们应当能按期还上才对。”
祖氏夫妻借钱时也是这么想的。
“和我们订货的大商到了秋月末始终不见人影,我们的丝绸全部囤在织坊里。我们去找子钱家求情宽限一段时日,他却说我们欠的不是他的钱……”
子钱家的钱是从盗匪那里出的,这帮子土匪放高利贷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后来就是盗匪去祖家逼债,打砸织机毁坏丝绸,还威胁他们不许告官。盗匪凶残,邻里即使是听到声音也不敢露面。
“不对,”宋灵均突然说,“若只是盗匪逼债,他们应该抢走丝绸,而不是全部烧毁。若真想要钱,他们甚至可以等你们找到买家。”
除非,他们背后还有人指使,目的就是彻底毁了他们的织坊。
订货的大商付了定金为何突然消失不见?
这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场骗局。
青阳丝织业发达,开织坊的商人并不在少数。祖家夫妻生意蒸蒸日上,别人看了难免眼红。
可是能够找到这样的大商人陪着演戏,还能叫动一帮盗匪,这不是普通的商业对手能够做到的。
况且只是一个小小的织坊,并不足以让势力这样强大的巨商费劲心力布置这场横跨几个月的骗局。
……可是如果,再加上一场命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