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飖望着这人,极为好奇,不自觉的在脑中幻出他的面容。那应是一张少年老成的面孔罢,枯槁而又冷峻,那青纱之后,应有极为肃杀的目光罢,如他的刀光一般锋锐无匹。不,这样的高手,应早至练神还虚之境,他或者只是个平平无奇的人,神光内敛,走在街上无人会多顾一眼。
虽头脑中这样胡思乱道,弱飖该说话却早已干脆的出了口,“那日有幸得见先生手刃紫贼,先生得报大仇,实是可喜可贺;苏城少一恶霸,更是本埠百姓之福。在下十分钦佩!”便在椅上行了一礼。
青纱之后,似有气息起伏,弱瑶知道他定是惊异自已如此坦白。这人肯赴此约,大概有一半是为了想弄明白,自已是如何得知他的身份的罢。
“听闻先生身上多有不便,在下便想与先生作个交易,借先生绝世神刀助在下一臂之力,在下略有奉赠,以壮先生行囊。”
那人默然片刻,终于头一回开了腔,“你要雇我作杀手么?”
弱飖听他口气不善,这问话本在意料之中,也早有备好的言词应答,不知为何,依旧是心上一寒,道:“那里敢,只是先生左右无事,空放着大好身手,却要受那饥馁之苦,便是不在意这等身口之欲,也不可受那干小人轻辱。世上,总是敬银钱胜于人才。
那人突然轻笑,却是极清亮的声音,如晨间曦芒,跃于云层,道:“身口之欲我也是要的,开价吧?”
如此顺利,倒让弱飖一时没能答上话来,怔了一会方道:“一千赤金,如何?”
那人面纱拂动了几下,爽利的回道:“好,就说定了!”说着从袖内取出一只圆筒状物,道:“若寻我时,放这焰火上天即可。”
“只是,先生请让在下一睹真容可好?既诚心合作,总不当如此藏头露尾罢?”这话是冲口而出的,其实事先并没有想过如此节外生枝,弱飖却极想对此人更多些了解,方可让她略为安心。
那人骤然定住,他这一定,便让四下风声都凝住了一般,楼上众人俱有些喘不过气来,大约过了半枝香的时光,就在弱瑶以为他会一怒拂袖而去之时,他的手蓦然揭下了竹笠。
如晨风拂过,驱散了山间青岚,现出嵯峨群山,潺潺清溪,朗朗晴空。
一个太过俊秀的少年。更且,就如同十八岁的展铭活脱脱的坐在她面前!
弱飖一时全然呆住。
少年微微笑过,那面上顿时多了些生气,似山间瑞兽相和,祥禽纷吟,道:“行了吧?”然后跨过桌面,足尖轻点窗棂,一掠而下,在那一带堆满了琼屑的枝头施施然行去。白衣翻飞,与积雪浑然一体,所过之处,居然不曾坠下半点雪粒。
直至他消失于那迢递风雾深处,弱瑶方想起,她本是要再细细盘问一下此人来历的。
“铮!”清鸣乍响,弱飖手臂一阵酸麻,当空翻滚了十余步,才勉强在站稳当,她低头去看,不由苦笑,随她多年的缅刀,波光般的锋刃已断去一截,余下的刀身在她手中颤动不已,发出绵绵不绝的悲呤。受了这么重的伤,它也很痛吧?弱飖抬头看向前方,楚方长刀柱地,缓缓立起身来,胸前的伤口中鲜血正汩汩的涌出,鼓起无数鱼眼似的泡沫,仿若一杯初沸的红茶。砍断这柄当年他亲手送给弱飖的刀,楚方也不得不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他们对峙的地方,正是昔日的雷府,而今已是蓬蒿蔽人,墙颓梁尽,积雪厚厚的压了下来,那些易引人怀思的景象尽被掩去。只是满眼逼人的雪光,有如雷老太爷发丧那日,整座宅子被一披披白绢盖了个严严实实。
四下里横七坚八的躺着十余具尸体,血红雪白,触目惊心。心腹丧尽,他二人眼下都只能靠自已了。可弱飖只觉得丹田之中空空荡荡,方才挡开楚方那剑,已耗去她七八成功力,好在是,楚方看起来,也并不比她强多少。
她此时即惊且疑,不晓得自已悄悄借此道去攻黑复,却为何会被楚方拦个正着,终于落到这等境地。弱飖一面细细调均了呼吸,一面庆幸,心道:“好在我尚留有一手。
”曲下腰,假作脱力直不起身,便伸手入怀里,摸住那枝烟花,打燃,尽全力掷了出去。
一朵硕大的牡丹,当空绽放,其焰将堕之时,复有一朵再生,便是在此白昼之时,依然明艳不可方物。灰青色的天幕顿时上热闹非凡,俨如严冬之日,忽作春色满园。接连十余朵后,方复归于静寂。
楚方捂住了创口,手背倾刻间便被血水浸没。可他一旦举刀,依旧如稳如磬石,刀身上杀意凛凛,已刺得弱飖胸口生疼。他对天上那一幕并不在意,讽笑道:“你的得力的手下,除了一个张三虎,已尽数死于此地,还能唤何人救驾?”
弱飖在心中狂祷,“快来,快来……”她看着那刀脊一寸一寸抬起,乌沉沉的无一丝光亮,心知当刀与肩平之时,楚方便会发出他那招“泣冥之神”,那不惜焚身舍命,必要与敌偕亡的绝招!
弱飖知道,这应是他所能挥出的最后一刀了,可是弱飖却更明白,自已手中这柄残刀,决然接不了此招。
当刀只余一寸便要平肩之时,楚方的手突然顿住了,他的面上突现苦笑,惨淡如此时的天未的余光,道:“弱飖,我们为何非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这节骨眼上,他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弱飖不由心喜,面上却死死忍住,不现纹丝动静,答道:“又不是我寻上你,是你自家找来,那黑复与你本是夙敌,你何必助他?”
楚方听了这话,不忿的叫道:“若你与展铭干掉了黑复,这苏城便为你二人天下,那里还余我的活路?你……你为何必要去与那姓展的合流?”说着便生出些戚容来,只是刀上气势却丝毫不懈,愈运愈足。“弱飖,由他们斗去,你不插手,我也不,待他们两败俱伤,你我那时……”
“那时,还不是轮到我们这般打一场?”弱飖却直起身,冷言冷语的回了一句。
楚方眼神略黯,刀身一挺,正与肩齐。就在这一刀嗡然作响之时,身后一股恶寒袭来,那寒气来前,却没有一丝一毫征兆。楚方见弱飖眼中莹然生光,不由大惊,便欲转身回刀,却已来不已。只能往左一伏,集数年苦修之力,直挺挺撞向墙头,脚下猛蹬,便有积雪飒沓飞起,向来人面上扑去。
依然如通灵纸鹤般盈然越过半倾的雕栏,那漫天的雪屑尚未近他半尺之内便畏然伏地。少年手间璀璨的明芒忽闪,遍野雪光皆无颜色,刀光过后,只觉天地忽然晕暗,弱飖的双目一时间竟然有如盲了一般,无以视物。耳边传来“啊!”半声碜人的喝叫,待她好容易看清时,见楚方倒在地上,从遍布的尸骸狼籍间滚了过去,双手极力抱头,口里“嗬嗬!”乱叫,却也发不出声来。
少年刀尖上落下一条淌血的肉样事物,弱飖看了一会,才醒悟过来,这却是楚方的舌头!少年手中厉光再闪,便有如泉血水“卟卟”淋了弱飖一头一身,更有一物从楚方身上飞起,那事物撞在臃肿软白的残瓦上,大块雪团落下,未及至地,便化为赤红,与血水无异,事物与松脱的瓦片一同坠下,竟是一只小臂!
弱飖叫道:“杀了他就行了,不要了!”这一声她拼尽了全力喝出,以此时油尽灯枯之态,居然也震得松针之上,雪粉“簌簌”而落。
却又见耀目之极的刀光频闪,每一道电擎似的炽光过后,就见楚方从地上跳起一次,如被电击中的鱼儿,活泼泼的跃动不已,身上便又有肢骨脱飞,弥于眼前的尽是腥红的雨滴,地上很快就再不见一寸净雪。
弱飖欣喜之情无影无踪,心中的骇惧只有比方才更甚。她猛然醒起,此人已不可以常理度之,更觉自身处境极危,勉力提气,便欲逃走。方一动脚,少年立即发觉了。
他放掉了在地上犹自扑腾的楚方,斜提了明刃而来,经过楚方身子,也不相避,也不跃过,而就那么踩在上头,带着浮浪子弟的那股飞扬跳脱之意,仿佛脚下踏着的,不过是一方玲珑的太湖石。弱飖此时已看不出来,他踩的是楚方身上那一个部位,因为此时这具血肉,已经没有了人形。
他身上的衣裳在雪景中本略现微黄,可此时,于一地绯艳之间,却白得刺目。
他这么一步步,轻俏的走来,弱飖心头一点点沉下去。她握了握手中残刀,欲要挺身一战,却又兴不起半分意绪,于是将那断刃往少年身前掷去,也不看可有结果,转身便跑。
方止迈开半步,就觉身子一轻,然后才感到膝下凉飕飕的,不待她低头去看,整个人便已重重砸在地上。雪粉从弱飖睫上抖落,弱飖见两样长形的物件从灰蒙蒙的天际中落下,掉于她身侧。那上面的料面花样好生眼熟……居然是她今日穿出门的紧身长裤的色泽!
这电光火石间,弱飖倒不觉痛,反而心胸中畅明无比,十年间几许人事倏忽而来,如白驹过隙。她突然伸手从脖子上扯出一根丝绦,叫道:“给我个痛快,阳阳!”这声音本是尖利的,却似被厚厚的积雪给吸了去,变的哑然疲怠,如久病的老人,于将死之时,唤叫儿孙。
刀光毫无犹疑的再闪,好似这一声,并未听入耳中。寒流掠过,弱瑶如没入雪洞之中。略有知觉后,弱飖细看浑身上下,却没有再少了什么。她方自愕然,才觉出项上丝绦已空,那丝上的白玉环呢?玉环躺于少年掌心,通体晶亮,在污血中浸了这多回,大约只有这无生的死物方能这般明洁如初。少年握紧拳头,另一只手抬起,揭去斗笠,远远掷开。青纱于笠周旋平,如急舞的胡女腰下令人目眩的裙幅。
弱飖不由苦笑,为何没有想过,早些年,也曾觉得有一人肖似展铭?这世上若有人可今张三虎叛她,大约也只有这么一个人。终于明悟,为何张三虎这么快疾的弄来履历,又清楚,为何会于此地遭遇楚方。她这般想时,并无一丝愧恨不甘,只是深觉原来现世做孽定是现世报的,来生之说,终究渺茫。
她合上双目,等着冰凉的锋刃吻上她的颈侧。
可是许久许久无声,当弱飖再抬头时,只见着少年衣袂萧萧,于浊稠雪上滑动,越过楚方身侧时,有微芒疾出,尚在略略蠕动的一团残躯顿时松懈下来,静卧于地。然后便是天地寥阔,人去无踪。
弱飖不晓得方才那一刻,少年眼中,是否有一只红霞般的纸鸢斜过,还有嘹亮的哨声,随之亢入云霄。她这样躺在那里,目中只有蒙蒙灰的疏空,心上只余茫茫白的一片。温热的血水从她双膝断处淙淙涌出,她的生机也一丝丝随之离体而去。弱飖觉得很安心,似乎这样子死去,本也是一件不坏的事情。来去清爽,了无挂碍,不再欠人,也无人欠已。
“不再欠人?无人欠已?”弱飖突然想起来,“不不不,自已还欠了有人,还有人欠了自已。”
“展铭!你现在怎样?没了我的援兵,你可能应付得来?”弱飖猛然坐了起来,扯下一幅布匹,扎紧了大腿下端。“你现在在那里,你还活着吗?”她双肘着地,五指扣紧了地面,疾速爬行了起来。
一路而过,雪下不时有棱尖草梗在她身上面上划来,可她都已全无知觉——其实若有人方才经过断膝之刑而不觉其痛的话,只怕也没什么可以让其疼楚。她并不晓得能上那里寻展铭,平日里精灵无比的头脑此时已全然失了效用。她更不去算计,因为只消一算,便可知她绝不能爬到约定场地去。弱瑶发上的珠玉一粒粒散落下来,锦衣一缕一缕被砖棱挂下,在她伏行经过之地,好似铺开一幅宝光灿丽的红毯。
仅有唯一的意念,在对弱飖说,再用一把力,再用一把力,再用一把力,爬,爬,爬!
展铭被娘亲从身后拉出来,他的笑意如此明朗;他举着风筝在旷野中奔跑,自已在他身后狂追;他在雨色中跄踉走远,留给自已一个时久益深的背影……弱飖在心中狂叫:“苍天呀,让我再见他一面,再见他一面。我罪业满身之人,可若能再见他一眼,我甘愿千生万世永堕轮回!”
猛然的,弱飖的头撞上了一方坚硬的东西,她伸出掌去,触着一面平滑的石壁。原来却是昔日雷家大门的门槛,弱飖将一只手臂越过条石,死死的扒住了,想要将整个身子翻过去,双肩却已虚弱如纸糊的一般,怎么都撑不起身,每每翻到一半处,便又滚了下来,反反复复数回,这平日抬膝可过的石条,却如天堑绝崖一般,无以跨越!
弱飖终于气馁,她抱了石槛拿头一下一下去撞,眼中早已无泪,却有温热的液滴顺着面颊滚落,落于石上,点点殷碧。“让我去见展铭,让我去见展铭!”她喉中已发不出声,只是这么一声声叫着,这道石槛恍惚间化作隔开她与展铭的罪魁祸首,十恶化身。仿佛只消过了这道石槛,就能见到展铭。一股激奋充斥了头脑,弱飖将自已所会的一切恶毒语言,尽数抛于这无知的石头之上,若是石头尚有半分火性的话,怕是也会忍不住要跳起来,殴她数掌;若是石头还存一丝灵心的话,就该立即消去,不留半粒残渣。
可这门槛依然横亘于此地,没有喜怒,不动声色。
弱飖终于气馁,她坐卧于石下,不甘心的想道:“原来,终于是不可再见了!”这想法方一浮出脑海,忽然有几个细弱的音调随风靡来,再用心去听时,却又不可闻。过一会,乐声大作,清悦柔婉,竟是一曲分飞燕!
弱飖浑身浸于乐中,暖融融的,说不出舒服受用,她心知是死前幻觉,又觉如此之死,真是毫无可惧。忽又皱起眉头,那乐曲“嘎!”的一声,现出杂音,好似拉琴之人久已荒疏,有些生涩之处。弱飖不由气恼,怎的死时所闻都是生涩之曲……生涩?弱飖猛然坐起来,陡然涨了百倍力气,那曲子好似阳光和煦,将养万物的生意一丝丝映在身上,吸入肌肤之中,溽养脏腑百脉。方才高如天堑的门槛竟是一越而过,弱飖双肘在地上如疾雨似狂点,向着那琴声起处爬去。
琴声渐近,越过一道巷角,弱飖抬头,见一个苍郁的身形,蜷于墙脚,灰壁灰衣,几不可辨。那人听到动静,停了手中之弓,侧头回望,弱飖喜唤一声,叫声却又被生生斩断。展铭眼中,赫然垂下两道干涸的血迹!
“啊!”弱飖抱头狂叫,眼中世界一刻碎就亿兆残片,急旋起来,浑成一色,此身已不知是天是地,是人是鬼,只有喉间一口气在,就这么不明所以的尖叫,如把心肺搅的稀烂,捣成粉齑,都不可止。
忽然一双手将她如风车般疾摇的头颅抱定了,之后听到一个温和而无半分火气的声音道:“不要紧,不要紧,弱飖!”声音入耳,弱飖脑里混沌中现出一线光亮,觉得围遭一切,一片片回归原位,渐渐又拼就了一个与往常无异的人间。
那双手往她身下抚去,弱飖觉了出来,叫道:“不!”可手掌已在残肢处落下,展铭的唇角也一阵的挛紧,却又松开了,一笑道:“弱飖,从今后,你帮我看着路,我背你走!”
巷子深远处,好似有人高叫,“听说了吗,黑大爷遇刺了!”“真的么?谁有这么大的胆子?”“好象有消息说,是先头老雷家的人!”“那黑大爷有事么?”
“好象只是受了伤,让几个手下拼死抢了下来,那一战哟,血水流的……”
这些声音隐隐淡去,好似一本大戏唱毕,厚重帘幕缓缓拉下,隔去散场的锣鼓。在那台上,还会有人银枪狂舞壮怀激烈,还会有人水袖曵回浅呤低唱,还会有人春风得意遒兴高歌,还会有人伤时感遇愁绪满怀。一拨拨戏人上了又下,演出大体无差的戏码,于他们之前,也将于他们之后。只是,从此后,和他们再也无干。
不知过去多少年月,总是一径径的风霜催人速老,一座座高楼起了又倒。也不知是那一座城池,春日暖阳,城墙根下一个发色乌糟的乞人拖着几根草绳,一幅麻袋织就的席子走来,席上跪坐着同样乌糟的乞婆,双膝下却是空的。那乞人走起路来直挺挺的,不会避人,原来是个瞎子。
婆子道:“老头子,就是这里罢。”乞人应了一声,坐了下来,顶上一株黄桷树,从墙缝间探出枝叶来,洒下一幅绿荫,蔽去了太烈的阳光。婆子从褡裢里摸出一只缺了三四个口的青瓷花碗来,从葫芦里倒了小半碗水,捧了起来,道:“先喝了罢!”乞人接过来喝了,交回给婆子,婆子手抖抖颤颤的将碗放于身前地上。
乞人自肩下卸下一柄漆皮斑驳的胡琴,弓在弦上略一蹭,就有些些曲调从发出,赫然便是那一曲的……分飞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