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船过险滩,河道豁然开阔。
南巡第一站登诚府到了。
这里原本就是出了名鱼米之乡,殷川大运河修成后,更是发展迅速,一跃成为江南重镇,为当今圣上骄傲所在。
到达当日,皇帝便乘马车,四处巡游起来。
对运河重镇登诚府百姓而言,谢钊临绝对是个做实事好皇帝。
卫朝民风开放,这一路上百姓掷花欢呼,将气氛衬得无比热闹。
皇帝不禁龙颜大悦,就连头疼症状,都有所缓解。
“……陛下您看,我们登诚府粮食,就是在这个港口装船运往各地,”登诚知府四指并拢,一脸堆笑地朝皇帝介绍着前方景象,“眼前这些商船,就是准备去往雍都。”
以翰林身份随行文清辞,就站在皇帝身后不远处。
他也顺着知府所指方向,朝河道上看了过去。
殷川大运河宽阔河道上全是满载货船。
入眼一番百舸争流热闹场景。
见状,皇帝颇为欣慰地笑了起来。
但他身后文清辞,却忍不住在心底里吐槽……
自己上辈子生活小城,和登诚府气候很像。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
文清辞好歹了解一点水稻生长周期。
现在不过是初夏,距离早稻收割季节都早,怎么可能出现这种商船争先恐后运送米稻场景?
眼前一切,都是这个知府在给皇帝做戏。
而谢钊临本人,也乐在其中。
身为皇帝,“好大喜功”这一点在他身上表现得非常明显。
就在文清辞发呆功夫,登诚知府话题,不知怎就从商船,转到了前几天事情上。
“……二皇子不但将南巡之事安排妥帖,甚至还想到了纤夫,给他们分送了药物,”登诚知府语气略为夸张地夸奖道,“这可真是年少有为啊!”
卫朝上下都知道,二皇子自小受宠,是几个皇子内最有可能被册封太子。
因此这个登诚知府也跟风抱起了他大腿。
皇帝脸上表情不变:“确如此……”
按惯例,皇帝巡游时候,皇后应时刻随行。
由于本朝还没有立皇后,皇帝身边人,便换成了兰妃。
听到这里,一直没有说话她也一脸欣慰地笑着点头:“二皇子确有几分陛下年轻时风采。”
皇帝脸上表情,忽然僵了一瞬。
要不是文清辞一直在背后默默地观察他,或许也会错过这一刹那变化。
“爱妃也这样觉得?”他忽然转身,有些突兀地问。
兰妃不由一顿,接着忙笑答:“如此细心、体恤下属,可不是有陛下年轻时样子吗?”
皇帝眯着眼睛,朝运河上看去,末了缓缓念道:“是有,是有……”
他声音略微沙哑,将全部情绪,都藏在了其中。
这不是第一次有人说二皇子有皇帝年轻时风采,但却是兰妃头一回这么说。
和朝堂上这群人不同。
兰妃与皇帝,早在他还是肃州王世子时候,便已经认识了。
假如兰妃都这样说了,那么是不是证明……谢观止和自己年轻时样子,真有几分相似?
想到这里,皇帝忽然头疼起来。
他伸手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接着便吞下芙旋花丹转身说:“好了,运河风大,朕头有些疼,去别处歇着吧。”
闻言,众人连忙称是,并一道向河岸不远处高台走去。
转身那一刻,兰妃不由默默地松了一口气。
并与走在队伍最后方谢不逢,匆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方才那番话,都是少年教她这样说。
此前兰妃不懂谢不逢这样做意义究竟是什么。
但在她将这句话说出口后,皇帝眼中那一闪而过忌惮,似乎令她明白了过来。
谢不逢在借自己之口,让皇帝与二皇子之间生出间隙。
兰妃脚步不由顿了一下。
…自己这个儿子,似乎总能摸准皇帝那些不为人知,难以捕捉负面心思。
想到这里,她手心不由冒出了一点冷汗。
虽是自己亲身骨肉,但有时候,兰妃竟然也会害怕谢不逢。
他那双眼睛,似乎能看穿一切、讥讽万物。
只有在太医身边,才会像个普通少年……
登诚府盛产鱼鲜,其中鲥鱼更是一绝,为历朝历代纳贡之物。
今日午宴重头戏就是它。
文清辞上一世时候,喜欢研究做菜。
但鲥鱼处理起来太过麻烦,他也从没有尝试过。
所以从到登诚府起,他便期待这日午宴。
一身浅蓝罗裙侍女,将秘色瓷盘端了上来。
登诚府菜重鲜,鱼也是清蒸。
唯一特殊之处是,早在上菜之前,便由人用专门镊子,一根根将鱼刺拔了出来。
文清辞拿起筷子,还没来得及尝,忽然被皇帝话所打断。
殷川大运河修成已有近二十年,期间清过三次淤,转眼就要清第四次了。
方才皇帝一直在与相关官员说这件事。
说着说着,不知怎忽然提起了二皇子。
“观止,运河清淤一事,你可有想法?”
宴上所有人都停箸,朝这边看了过来。
但还没等二皇子回答,皇帝像是这才想起此时还在午宴般笑着摆手说:“算了,宴上暂且先不说这件事,你好好想想,过上一阵子,直接写成小卷给朕看。”
皇帝语气里,满是对儿子期许。
像是已经将他当做储君看待。
但桌案下不断轻点手指,却将他并不平静心情暴露了出来。
语毕,将手里酒一饮而尽。
皇帝身上重金属中毒症状,得到了一定缓解。
但文清辞药,治标不治本。
焦虑与不稳定情绪,就像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会引爆。
谢观止优秀,和众人对他追捧,无疑加快了这一进度。
在场众人没有一个多想皇帝话,所有人都理所应当地以为,二皇子继承大统已是板上钉钉事情。
慧妃也忍不住凑过来,叮嘱谢观止一定要认真对待这件事。
为了这次南巡,登诚府特意修建了一座行宫。
宴罢,皇帝回去休息,其余人则自行在行宫内赏游了起来。
有正事要做谢观止原本没有这个心思,但就在他回住处路上,刚一转身,竟在回廊那边看到了一个熟悉身影。
兰妃贴身宫女明柳,正扶着她散步。
两人随口聊……正是今天宴席上事。
“等等。”他拦住了身边太监。
谢观止下意识后退半步,回到了转角之后。
“哎……慧妃处处都不如娘娘,唯独二皇子争气,”眼见四下无人,明柳话,也不由放肆了一点,“要是大皇子能像二皇子般讨陛下喜欢,这几日大出风头人,就是娘娘您了。”
“明柳!”兰妃不由呵斥了她一声,末了忽然叹气,状似随口说,“大出风头也不是好事,南巡一事,最大人物,应当是陛下才对。”
“也是……”
说着,两人身影,便消失在了回廊那一边,但兰妃话,却盘踞在谢观止心头,久久不能散去。
少年慢慢皱紧了眉。
兰妃说得没有错。
阴差阳错之下,身为皇子自己,在此次南巡中,风头似乎已经压过了父皇。
…这并不是自己本意,更不会是父皇想看到场景。
谢观止虽然任性,但绝不是个傻子。
或许放在几个月前,他还会对兰妃话嗤之以鼻。
但是上回被罚与三皇子一道反思之后,他与皇帝之间关系,就有了一点点微妙变化。
例如他终于清清楚楚意识到,自己绝对不能再和往常一样,将皇帝当作普通父亲看待。
兰妃话像颗石子,在二皇子心中,激起了一阵阵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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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宫内燃起了安神熏香。
烟雾缭绕,紫气升腾。
“这是朕第二次南巡,转眼便是十七年……”皇帝用手撑着额,轻闭着眼絮絮叨叨地念道,“上回走这一趟时候,还没有这些毛病,爱卿你说,朕是不是老了?”他语速很慢,导致声音听上去格外沙哑、低沉。
说完,缓缓抬起眼皮看了桌上药碗一眼。
这里面盛,是祛风胜湿止痛药。
皇帝很在意年龄和保养。
文清辞没有直接回答他问题,而是从专业角度分析道:“陛下您问题,主要是寒气、湿气入体引起,与年纪没有关系。”
御座上人,缓缓笑了起来。
“殷川大运河图纸绘好放到朕面前时,朕也就比谢不逢和谢观止他们现在大不了几岁。”
说着,他如再次陷入回忆般慢慢地眯起了眼。
运河是天初元年,皇帝继位起开始修建,修了整整十年。
不过在此之前,应当早几年就已经画好图纸,做好了规划。
果然,他又说:“那图绘好时候,前
朝哀帝尚在……”
皇帝早在不知不觉中将文清辞当做心腹。
例行问诊时候,总喜欢同他聊上几句。
文清辞话绝不算多,相比起皇帝身边朝臣、近侍,他甚至有些沉默寡言。
但皇帝需要,便是这样一个倾听者。
旁人图名、图利、图财、图赏,只有文清辞一心向医,心无旁骛,更与朝堂没什么利益牵扯。
平日里皇帝说一句,周围人恨不得诚惶诚恐地回上十句,听着便让人头大。
可文清辞总是安安静静地听着,只有关键时刻,才回答他问题。
文清辞轻轻将银针刺入皇帝额间,直到这时,一身明黄天子,仍在轻声回忆着往昔。
过了一会,文清辞将针收了回来。
诊疗将要结束,贤公公忽然带着一册小卷,从殿外走了进来。
皇帝抬了抬眼皮,漫不经心地问:“这是何物?”
“回禀陛下,这是二殿下写小卷……关于殷川大运河清淤。”
听到这里,刚才还一脸困意皇帝,忽然睁开了眼睛。
“拿上来给朕瞧瞧。”
“是,陛下。”贤公公双手将小卷捧了上去,接着犹豫了一下,从殿上退了出去。
接过之后,皇帝方才还舒展着眉,忽然紧紧地蹙在了一起。
他粗略将第一页看了一遍,忽然飞快翻了起来,没两下便将整个小卷看完了。
接着,突然重重地将手里东西扔了下去。
用绳线装订小卷,顷刻间散了开来。
见状,原本正在收拾药箱文清辞动作随之一顿。
他放下手中东西,缓缓向后退了两步,跪在了地上。
重金属中毒给情绪带来负面作用,并没有消失,只是被强压了下来而已。
人多时候,皇帝自己也会更克制一点,可一旦人少,便不一样了。
这甚至不是文清辞第一次见到“宅心仁厚”皇帝在私下发火,以及露出阴晴不定模样。
他忍不住将视线向下落去,瞄了地上小卷一眼。
谢观止写得非常认真,详细记叙了如何协管、统筹清淤之事。
…这到底有什么好生气?
下一秒,皇帝话里,便给出了他一半答案。
“谢观止他何时学会低调行事了?”停顿片刻,皇帝喃喃自语道,“你说这些都是谁教给他?”说完便深深地朝文清辞看了过去,等待着他回答。
文清辞:“……”
慧妃性格张扬,二皇子半是继承,半是后天被人追捧,表面上看也养成了和他母妃差不多性子。
放在往常,他一定会带入主管身份写清淤提案。
但是这一次,他竟然后退一步,将自己带入了协办者身份,写了一份不痛不痒提议。
文清辞不能暴露自己方才偷看了小卷事,只能顺着皇帝话,从“低调”这个角度回答。
“或许二殿下只是年长一岁,成熟了点。”
他语气平静,神经却不由得紧绷了起来。
文清辞意识到,皇帝已经对谢观止起了疑心,无论自己答案是什么,在他耳边都没有任何意义。
登诚府这些年靠运河赚了不少钱,行宫修建得更是豪华、宽敞。
皇帝说话声音本不大,原本在殿外等文清辞谢不逢,除了他丢卷时那声巨响外,什么也没有听到。
但下一秒,他耳边却再一次清清楚楚地响起了皇帝声音。
——人情绪越是激动,在谢不逢听来,声音便越大。
是啊,长大了一岁,他已经十七。
朕像他这个年纪,早就开始谋划继位事了……
皇子长大一岁,对一个多疑统治者而言,便意味着更大威胁。
听到这里,谢不逢忽然垂眸冷笑了一下,并用食指从手腕上羊毛手链上轻轻蹭了过去。
遛狗果然有趣。
之前那番话,也是他故意让兰妃说给谢观止听。
皇帝那张道貌岸然外皮下,藏着是一颗不安又恐惧心。
——他不喜张扬抢他风头人,可真正害怕,却还是如他自己当年那样隐藏野心、韬光养晦皇子。
谢观止越是低调内敛,皇帝便越是焦虑,越是忍不住想要出手。
果不其然。
年纪越大,威胁便越大。
…必须早些下手为好。
皇帝心声,清清楚楚地落在了谢不逢耳边。
“爱卿退下吧。”皇帝又吃了一粒芙旋花丹,沉沉地阖上了眼。
文清辞提起药箱,放轻脚步从殿内走了出来。
直至阳光落在他身上,文清辞这才从刚才气氛中缓过神来,并想起……原著里二皇子,结局是败于宫斗。
那件事开端,似乎是他在某年秋狩中大出风头,逐渐引起了皇帝不满。
据文清辞所知,今年并没有秋狩安排。
也就是说现今剧情进度,快了至少一年……
不止如此,皇帝表现,似乎也比原著里更加不焦躁不安。
这一切就像是有人一直在背后默默煽动他情绪、加快进剧情一样。
所谓南巡,声势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