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过,就是角端牛的牛角。”温芝道,接着用乌桓语向檀公说了几句话,檀公当即又回应了许多,声音异常洪亮,颇有金属质感。
“他说角端牛之角,质地坚硬,制成弓弩,力量强,射程远。乌桓在与鲜卑厮杀时,族中很多人就伤在这种弓弩之下。”温芝道。
“乌桓与鲜卑经常打仗吗?”关雎问道。
温芝又问过檀公,道:“汉初,鲜卑也被匈奴单于冒顿所败,逃到辽东之北,却并不与大汉直接相邻,因为中间隔着乌桓。先帝初年,匈奴强盛起来,又率领鲜卑与乌桓攻打大汉北境。后来,大汉派来了一位新的辽东太守,名叫祭肜,威武勇猛,成为了鲜卑的克星,不仅数次大破鲜卑铁骑,最后还令他们心悦诚服,惟命是从。”
郑异道:“想必祭肜能够取得如此大胜,必是找到角端弓破解之道吧?”
温芝又听过檀公之解释后,道:“祭肜有勇力,能贯三百斤弓,经常披甲冲锋,身先士卒,击败鲜卑军队后,穷追不舍,直至逼得其走投无路。角端弓在他面前,并无太大威力,而且由于此物珍稀,数量很少,即便鲜卑军中,也只有大王、族人首领等少数贵族使用。”
“檀公可曾用过?”郑异道。
“赫家兄弟曾拿来习射,他曾借机试过,确实较普通弓弩强劲有力,更加得心应手。”
“这赫家弟兄几个只有赫丁如此出色吗?”郑异问道。
温芝把郑异所问翻给檀公,却见檀公连连摇头,神情激动,又说了半天,温芝方道:
“不是!他适才所说的这些,连我也是今天才知道。那赫家几个弟兄人人都很有才略,各有所长,区别只是个性差异而已,恃才放旷者如赫丁,光芒内敛者如赫乙,从善如流者如赫丙,而且他们竟全都精通汉学。老大王赫顿年轻时曾带他们弟兄几个在塞内居住了不少年,熟悉大汉习俗、风情,与汉人一般无二。中兴初,才回到赤山,赫顿遂成为乌桓大王。”
“原来如此!”郑异点点了头,又问道:“檀公是否知道,这角端弓上刻有横线,却为何意?”
檀公听完她的翻译,立刻表情凝重,望向郑异,说了些什么。
温芝道:“乌桓虽无文字,却习惯刻木立信为号,角端弓上刻有横线,乃是赫家兄弟之间的约定,画一道为长兄之物,两道为二哥赫乙之物,以此类推。檀公问你在哪里看到过?”
郑异道:“曾在一个同僚处,上面刻有四道横线,难道竟是赫丁之物?”心中却暗自惊疑,连忙又问道:
“角端弓质地之坚硬,似乎都胜过金铁,如何能够刻下四道印痕于上?”
温芝问过檀公,道:“有一种白竹,产于蜀中,制成箭簇,无坚不摧,可留痕于角端弓上。”
郑异点了点头,道:“不知这赫家弟兄都多大年纪?都长着什么样的相貌?”
温芝道:“老大赫甲年龄与檀公相仿,六十岁左右。那赫丁,论起来,如今也已年近五旬。这回头一看,真是时光飞逝啊!”
她刚想说给檀公,转身一望,他正侧耳向外,满脸机警,道:
“外面有人。”
郑异迅速闪到门前,室外一片寂静,并未见有任何人影。檀公俯身给温芝悄声耳语几句后,就拎起猎叉阔步走了出去。
郑异连忙紧随其后,温芝一把拉住,道:“檀公让你留下,保护我们。”
“那檀公孤身一人,岂不危险?”郑异道。
“不碍事,他机警过人,不会有事!”温芝道,“北方荒漠旷野之地,忽冒出一草木繁盛的奇异之所,虽隐于山中,时间长了,亦难免不被人发觉。有外人到访,亦是常见之事,不足为虑。”
关雎倒显得镇定,道:“檀婆,与檀公随我们一起回大汉吧!那里安全,也没有如此寒冷。”
温芝笑道:“他是一个乌桓人,一句汉话也不会说,整日里逐草游猎为生,又是这把年龄了,在大汉如何能够适应下来?再说,这里一草一木我都已熟悉,也舍不得离开啊!长期这样生活,若猛然间回到大汉,只怕也已不能适应。两厢厮守这么多年,日夜相伴,此生知足了,就不想再换其他地方了!”
关雎热泪夺眶而出,道:“那我俩留下来陪你们。”
温芝道:“傻孩子,那怎么行?我俩是闲云野鹤,被逼无奈,才沦落至此!你是大汉公主,他是阙廷官吏,身负重要使命,岂能为儿女私情竟然弃国家而置小家?”
檀公从外面回来了,又同温芝说道半天,然后望向郑异。
温芝道:“他说确实有人来过,但是不知为何却没有现身。你们明早就启程吧,以免有个风吹草动,再引起节外生枝。”
郑异道:“不可,我等可以推迟些日子再走。”
温芝笑道:“自从关雎的病好那日,你就开始心神不定了,竟真以为我看不出来么?快去收拾行装吧!明早别忘把面涂黑,以免途中被匈奴人误当成美女抢了去!”
郑异此时方想起自己还穿着她亲手缝制的乌桓女装,登时满面通红,无言以对,平生第一次被人驳得如此之窘!
他们在这边说着,那边内院里檀公却正忙着把温芝数日来辛苦制好的各类肉食装入各种大小皮囊,院内的地上铺得到处都是。
郑异见状,连忙劝阻道:“檀婆,这实在太多了,马匹也驮不下;再说,我们把膳食都带走了,你们不就没吃的?岂能忍心看你们挨饿?”
“放心吧,山林到处都是食物,真是缺了,檀公随时去取便是。反倒是你们,一旦在途中被困住,荒漠之中,哪里去找吃的?”
郑异感动得目中模糊,已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味伸手去阻拦檀公,温芝见他感动得过意不去,遂道:
“这样吧,先装上马背,能拿多少拿多少,剩下的,我们留着。”
关雎道:“好主意!这些肉食,新鲜可口,我爱吃至极。”
郑异无奈,只得帮助檀公把肉食装入皮囊。
当晚,郑异心潮起伏,久不能寐,索性起身,坐到篝火之旁,添加柴火,拨弄火焰,低头沉思。
关雎亦未入眠,明天便要与古道热肠的神仙眷侣檀驰、温芝夫妇分离,告别这段有生以来最为惬意,最为甜蜜的时光,从心底依依不舍。
此刻忽见郑异清秀的面庞透过火光映入眼帘,便佯装入睡,目中留出一条缝,偷偷的注视着他。
自将二人身份当面道破后,温芝本不想让他们再同住一室,但关雎坚决不同意与郑异分开。
温芝一想,此前他二人都一直朝夕相处,亦与同处一室一般,也就不继续勉强。
此次出塞异域,万里远嫁,本以为就此投进暗无天日的人生深渊,熟料变故迭起,突然激起前所未见的万丈波澜。
北行和亲戛然而止,摆脱栾提东,逃离栾提北,无意中遇到了檀驰、温芝夫妇,见证了他们的凄美传奇。
经历了风雪,学会了骑马,适应了肉食,更重要的是,在茫茫人海中看见了郑异,真是收获满满!想到这,她嘴角噙着微笑,将头埋入毛被,轻轻睡去。
当关雎再次睁开双目时,天光已经微亮,郑异的铺上竟空无一人。她连忙坐起,却见他已穿戴齐整,背负弓箭,腰悬利刃,正准备出门。
“你去哪里?”关雎急忙问道。
郑异见她醒来,微微一笑,道:“檀公夫妇把他们所有肉食都倾囊相授,给了咱们,而他们自己则一无所食。我且早起一会儿,出外给他们打些野味。”
“那我与你同去。”关雎道。
“不用!你身体刚好,又要马上奔波,且好好养精蓄锐。再者,过会儿檀公他们起来,见咱们都不知去向,会焦虑万分的。”
“好吧,都是你有道理。早些回来,咱们一同启程。”关雎道。
郑异答允一声,便走了出去,来到依着树林而围起来的马厩,牵出那匹平日所骑的骏马,翻身而上,打马扬鞭钻进了山林。
今日,他决心不走过去檀公常走的老路,因为那里的猎物越来越少,而当下正值春暖花开之时,本当越来越多才是。
所以他另辟蹊径,若能多捕一些,心中的歉意则会更少一些。
果如所料,这些地方罕无人迹,遍地皆是奔跑的禽兽,他纵马驰骋,尽情追逐,随意施射。天地之间原来竟可自由如斯,此刻方才明白塞外游牧部落何以如此豪放、彪悍、好战。
不多时,箭壶中的箭便已告罄,郑异暗自后悔竟没多带一些。好在箭无虚发,没有浪费,故此收获颇丰,心中亦宽慰许多。
他将猎物捆扎在一起,悬于马背两端,再次翻身上马,却发现来时只顾着自由自在的奔驰了,却忘了记住归途。
此时,厚重的云朵遮住了太阳,天地之间一片苍苍,四周荒野漫漫,就连东南西北竟也难以分辨。
他只得紧握缰绳,放缓了马速,以便留心辨认来时的环境与痕迹。只要方向对,慢点都不打紧,但切不可迷路,否则就不是简单的早晚回到檀公夫妇家中的问题,而是还能不能出去的问题。
当太阳再次从云中露出,指示方向的时候,他意识到已经过了午时,但总算辨明了归途,于是再次打马扬鞭,一路狂奔,来到檀氏夫妇的木屋。
里面一片寂静,郑异心下诧异。平日檀公回来时,还不到门前,温芝便已迎了出来。而此刻,不但不见温芝的人出来,就连关雎的欢呼之声也不曾传出。
莫非大家都在内院里忙着帮檀公劳作?郑异心下狐疑,缓缓下马,走了进去。
屋内凌乱不堪,堆火早已熄灭,冷却下来的炭灰撒了一地,一种不祥之感顿时油然而生。
他连忙冲进里屋,又闯入内院,除了一片狼藉,便是空空如也。
他大声叫道:“檀公、檀婆、关雎!”
久久不见回应,他奔出门去,抽出佩刀,将悬着猎物的捆绳一挥而断,把重物卸掉,翻身上马,举起马鞭正想抽下,猛一低头方才发现门前的地面上竟有许多混乱错杂的马蹄印,来人必定不少,更令他心惊的是,中间还夹杂着一片又一片的斑斑血迹,显然是经历过剧烈打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