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一个时辰后,两个仆役挑着两对七层的大号食盒,被个扛着两个二十斤酒坛子的中年大汉催着来到了东崖下,恰巧赶上了李正威走下山来,后面跟着的是法隐禅师和两个李家护卫。那大汉瞧见李正威,大踏步地赶上几步,将坛子撂在地上行礼道:“七大爷,俺把振武哥的酒带来了,他在哪儿呢?俺要和他喝几杯,上次回来俺都没见到他,想死俺啦!”
李正威瞧见大汉那高壮的身躯和憨厚的笑容,和蔼地笑笑说:“哦,是庆林啊,是不是偷着来的,你娘不知道吧……”
听到李正威开口就点了他的死穴,大汉露出了与年纪不相当的紧张神色,活脱脱就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抓耳挠腮地说:“七大爷,好七大爷,俺娘做好了菜,拾掇灶台时打发俺去搬酒,也没明说不叫俺来……所以……嘿嘿。”
这时候,忽听法隐禅师的声音自后面响起:“振……哎,不对,老七,这是谁?”老和尚的脸色有点差,似乎刚才在崖上见到了什么叫他不爽的事儿,但见到送酒的李庆林时,思考却忽然遭到了打断,因为他只觉得这个大汉长得竟然与李振武有着八分相似,因此叫他不经意间差点也认错了。
李正威冲法隐点了点头,示意一会再说,便先转了头去对那还在紧张得直咬手指的大汉道:“庆林啊,听七大爷的话,快回家帮你娘干活去。这些酒菜是招待客人的,你振武哥在南边打仗呢,兴许过些日子能回来住些日子,到时候我天天叫你找他玩,行不?”
李庆林听到这话,一张绷紧的黑红脸膛顿时有些垮了,泄气地嘟囔道:“没回来啊……老打什么仗,有什么可打的……”接着又哼哧了几声,憨声憨气地对李正威说:“七大爷,那俺就回去了,您老啥时候给南边去信的时候,帮俺跟振武哥问问打仗还要不要帮手,以前打仗不都是带俺一起去吗?”
“好,好,七大爷帮你问,赶快回去吧,省得你娘着急。”李正威看着李庆林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无奈地点头答应道。
“七大爷——一定帮俺跟他说啊!俺替他干什么都行——”一直走出很远,李庆林的喊声还在远远传来,直喊得李正威心中怅然,不免轻轻叹息。
法隐一直跟着走,因为旁边有两个挑饭菜的仆役,许多话也就憋着没问。一直来到了间角亭里,李正威吩咐两个仆役把菜摆到石桌上,又叫他们不必伺候,一个时辰后来拾掇就行。
“老七,刚才那傻小子……”等落了座,法隐受了李正威一杯敬酒后,终于还是忍不住地问道。
“嗯,那是个可怜孩子。”李正威顺着话点点头,又与法隐干了一杯后继续说道:“那孩子是我李家的一桩丑事,本不该说与外人听。不过禅师若是有兴趣,正威也不敢拒绝。”
法隐许是浪荡江湖惯了,或是年纪大到一定地步,论起听人长短这方面,法隐就跟寻常人家的老人没什么区别,可他到底碍于面子不便直说,只是目光游离地四下望望道:“说不说倒是无所谓,不过老衲活了百来年,听过见过的丑事比看的经书都多,你们老李家这点破事或许也算不上什么丑闻。”
李正威暗自发笑,心道你这身和尚皮是怎么回事心里还没点数吗?喊一声禅师是出于对年纪和辈分的尊重,可并不是冲你那佛号都喊不利落的“百年修行”。
“咳,禅师与我李氏一门也有恩,况且也早就不是这俗世之人,与您道来也无妨。”李正威此话一出口,就见老法隐虽然还看着别处,但脸上的褶子可马上就荡漾起来了。
“唉,这小子的爹娘都是我李家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妹。”李正威叹息一声开口,顿时就把法隐给吸引得转过了大半个身子。这夸张的动作直叫李正威腹诽:就你老人家对八卦的这份心思,真该也送到西祁山上修仙练道去。
“禅师您知道,李家世代都是与西祁山有约定的,每逢他们的子弟下山,这边的适龄女儿都是要可着尹家小子们先选。这并非是强行逼迫,而是能嫁到出尘世外的尹家也算是孩子们的福分,并且还能给家族带来许多惊人的彩礼,这算得上是双赢。
李青竹的爹是我的十四弟,名李正伦。那年恰巧轮到他值守后山吉壤天门,因此事情发生的时候,他已经有数月没有下山了。八月十五那天,忽然往常给他送饭的仆役一脸惊慌地跑上来,跪在石阶外喊道:‘十四爷,您快下山吧,您家里出大事了。’可因为李家有祖训,值守吉壤天门这事不满一年决不能下山,否则就被视为不孝子孙,是要被褫夺排字,逐出族谱的。因此他便叫仆役把事情详细道来。
原来当时尹家的一个随行子弟看中了年方十七的李青竹,却不料遭到了她的婉拒,不论如何也不肯答应,这样的事可是从来都没发生过。一开始大家都以为李青竹作为一众女孩中较为出类拔萃的,既模样标致,又烧的一手好菜,许是没瞧上尹家那个不算最优秀的小子。便都在一旁劝说,毕竟西祁山上都是按数术掐算择偶,并非是完全看眼缘,等到日子过上了,就知道好了。可直到最后,李青竹居然以死相逼,就是不肯。家主一看事情有些出格,便亲自出面对双方进行安抚,甚至都把自己的两个女儿给领出来,叫人家算八字看看合不合。这样的态度尹家自然不会再说什么,最终这件事也就算压了下去。
送走了提亲的队伍,这件事还是要在内部进行调查的。家主亲自上山把事情始末给十四弟讲了,想听听他这个当爹的如何说。正伦当时也是气坏了,但出于心疼女儿,就说毕竟强扭的瓜不甜,这件事就拜托兄长全权查问,如果只是女儿任性,那等他守山期满自会带她进宗祠请罪,如果有别的内情,也务必不要徇私,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就是。”
讲到这里,李正威忽然不说话了,而是向北山遥遥望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神也变得落寞许多。法隐见此情景,第一反应是又要嗔怪这个李老七是不是在天玄城说惯了书,留下了卖关子且听下回分解的毛病。可细想了想,这是人家家丑,李正威若是不想讲,自己就是憋死了也不能问。
“禅师,您说人这一生,为何而活?”
法隐没想到李正威忽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不免有些没反应过来,只好学着方才他的样子也长长叹了一声道:“唉,虽说我该讲个四大皆空什么的,可说到头来这芸芸众生,各有各的活法,各有各的奔头,那话怎么说的来着——叫个‘各有渡口,各有归舟’。老衲也记不清是谁说的了,大概齐就是那么个意思吧,你也是个聪明人,不妨悟一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