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州,别将我挽留!(八十三——八十四)(2 / 2)

晚上、李浩倡去了一趟店里,和员工开了个会,很晚才回来。他看到外婆房间里还亮着灯,进去一看,外婆正往书桌的抽屉里放着什么东西。

“我可不是熬夜到现在都没睡哦!”外婆看李浩倡进来,忙解释,“半夜醒来,突然想起有点东西要收拾起来,又怕明天忘记了,只好起床找到它把它放到抽屉里。好巧,被你看到了……”

李浩倡看到外婆怕他责备的样子笑了:

“好吧好吧,尊敬的李女士,我完全相信你说的。现在,上床睡觉!”

早晨,李浩倡醒来,看看手机,已经过了八点。下楼洗漱的时候,看见外婆带着一顶米色的小檐渔夫帽,坐在轮椅上。头顶的法国梧桐的树叶,在南风中哗哗作响。

“外婆,这么早!今天想到哪里走走?”李浩倡在外婆身边蹲下,问外婆。

“才起床吧,不着急,你先洗漱。今天就在附近转转,我们到南城墙外走走吧!”外婆抚摸着李浩倡的头说。

李浩倡推着外婆出东门,沿着外环南路,向南缓缓行走。外环南路两边,全是高大的樱花树。这是一种花期较晚的品种,现在还有不多的樱花开放在枝头。虽然过了樱花花盛期,赏花人依然不少。

这几天外婆出游的兴致都比较高,今天兴致更高。她老人家不时指点着附近,说着往事。

浩倡推着外婆,顺着外环南路西行。祖孙两人海阔天空地闲聊。外婆的声音不大,李浩倡不时低下头,凑近外婆听她说话。

不时有爷爷奶奶牵着蹒跚学步孩子迎面走过,外婆的眼光常会被他们吸引住,有时甚至转过身子目送他们远去。

“今天周五,晚上不到八点,北川就该到家了……北川一周能回来一次,紫琼呢?没有特殊情况,她一年才回来一次。这孩子,一人在外,多不容易!浩倡,你要好好待她。要是她不出去,也许你们都有孩子了。那我们一大家该多热闹……!”外婆又一次说到孩子的事。

等了一会,外婆问李浩倡:

“浩倡,你知道我留给你们两兄妹最宝贵的是什么吗?”

“是什么?”李浩倡不敢肯定,想了一会,说,“应该是二楼的那两百多幅画。”

外婆笑了,说,“苕伢,那算什么!是你们彼此啊!我留给你最宝贵的是你妹妹安歌,我留给安歌最宝贵的是你!我们的亲人才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宝贵的啊!”

李浩倡恍然大悟,点头说:

“我明白了,外婆,我会好好照顾安歌的!”

“我有点累了,就在这里歇会吧。我坐在轮椅上眯一会!”外婆说。眯一会是荆州方言,意思是小睡一会。

李浩倡把轮椅推进树荫里,想打开毯子给外婆披上。外婆却摆摆手说:

“把我放在路边,让我晒到太阳。”

浩倡调整好轮椅的位置,外婆身体完全沐浴在阳光里。然后他调整好轮椅的后仰角度,让外婆躺起来更舒服。

“过来,让我好好抱抱!”外婆张开双臂,搂住李浩倡。好一会,外婆才松开李浩倡,然后亲了一口李浩倡的脸颊,说:

“我睡了!”

李浩倡坐到轮椅后边的草地上,掏出一封信。这封信是曹佩璐从德国寄来的。在信里,她讲述了自己最近几个月的生活和工作;她用两段比较长的文字,祝福了安歌和北川,还问了李浩倡什么时候去深圳、长春在新单位工作得怎么样等等,最后在信里交代一定要问外婆好,代替她抱抱外婆。

收起信件,李浩倡点燃一支烟。

路南边的草地上,种着很多玫瑰,这些粉的、黄的、红的玫瑰开得正艳,不时有蝴蝶飞来穿梭其间。南风一阵阵轻抚树林,吹得樱花树沙沙作响,不时有樱花花瓣慢悠悠地飘落。

外婆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歪向了一边。李浩倡眼睛的余光看到了外婆这个动作。这个姿势时间长了脖子会很不舒服。李浩倡站起来,想去把外婆的头扶正。

在双手触摸到外婆脸颊的一瞬间,李浩倡心里一震,直觉告诉她外婆情况不好。他把手指探到外婆鼻子下,外婆已没有了呼吸;再摸外婆手腕,也没脉搏。

李浩倡拨通急救电话后,单膝跪地,抱着外婆,把自己的脸贴在外婆的脸上。李浩倡清晰感觉到,外婆的鼻尖,正一秒一秒地变凉。

救护车到达后,一个中年医生经过一系列检查后,对李浩倡说:

“小伙子,请节哀。老人家已经安详离世了!你看……”

李浩倡没有回答医生的询问,打通安歌的电话,对着手机说:

“安歌,外婆走了——”

在一年最美好的季节里,沐浴着最温暖明亮的阳光,亲爱的外婆就这样安详地走了!

得知外婆逝世的消息,岳父母、李妈妈和街坊们很快赶过来帮李浩倡、安歌料理外婆的丧事。不久,宫总也来到殡仪馆。宫总见到李浩倡,立刻上前,紧紧抱住李浩倡,拍打着李浩倡的后背安慰他。

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别怕,有哥哥在!”宫总说。

在和李浩倡、市美协商量后,宫总代表市美协很快组织了一个由他自己亲自任主任的治丧委员会,由治丧委员会来料理外婆的丧事。

和所有人想象的不同,李浩倡和安歌并没有像大家想象的那样,泪流满面、悲痛欲绝和不知所措。相反,两个人虽然红着眼圈,但接待悼念的来客,显得平静而沉稳。

下午,北川匆匆赶到殡仪馆。还没进门,安歌迎上前,一把抱住他。安歌没有说话,只是把脸埋在他的怀里流泪。渐渐地,流泪变成了抽泣,安歌的身体在北川怀里一起一伏地抖动着。抽泣声慢慢变大,从上午接到外婆去世的消息到现在,一直压抑着的悲伤再也控制不住,安歌嚎啕大哭。她一边哭一边说:

“北川,你知不知道,外婆昨天就交代张妈买好了你喜欢吃的菜,等着你今天回家吃晚饭!现在,你回来了,外婆却不在了……”

高中时候,外婆让李浩倡给他送吃的那些日子、在张居正五号厨房里和南山大口吃肉的日子仿佛是昨天……

泪水一下子从北川眼睛里涌出。

听到外婆逝世的消息,当晚,和田就赶回荆州。

晚上,大量悼念的客人来到殡仪馆。这其中有李浩倡认识的,也有李浩倡不认识的。也很多老年人在晚辈的搀扶下,来见外婆最后一面。

即使知道外婆的经历,她有可能接触到什么人,来宾成分之复杂,也出乎李浩倡的意料。

宏法法师带着两个弟子,在外婆冰棺后边轻声诵经,给外婆超度。

时间已经是深夜,街道上的喧闹声渐渐变小乃至消失。除了宏法大师以打坐的姿势陪坐在外婆的灵柩旁外,其他的来宾早被李浩倡劝回去休息。李浩倡坐在灵柩的另一边,微微仰着头,目光漠然地看着室外城市的天空。

李浩倡感觉自己很累,想睡觉,可又睡不着。在这半梦半醒间,过去的日子,变化成一个个闯进脑海的场景,不分时间先后,闪现出来。不论这些场景的背景怎么纷繁复杂地变化,外婆脸上的微笑一直没变。在所有的场景中,外婆一直微笑着走向自己。外婆张开双臂,越走越近。李浩倡低下身子,身体前倾,想钻到外婆的怀里……

李浩倡身体猛然一抖,从梦中清醒过来。看看自己,半边身子离开了椅子,一只手撑在地上,差点摔倒。

原来自己刚刚在做梦。

第二天下午,长春、西宁和紫琼先后赶回来。

紫琼还没进灵堂,就看到了站在外婆灵柩前的李浩倡。李浩倡的头发有点蓬乱、下巴和嘴巴周围是一片黑乎乎的胡茬。虽然看得出他竭力挺着脊背让自己站得直一点,但憔悴的面容怎么也掩饰不了他的疲劳。

这个可怜的男人,第一次体会到了失去亲人的悲伤!

紫琼走近李浩倡,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心疼地摸着李浩倡满是胡茬的脸庞。

“紫琼,外婆走了——”李浩倡轻轻地在紫琼耳边喊了一声。这一声,饱含着悲伤和不舍。接着,李浩倡抱住紫琼,把头靠在她的肩头。

很快,一阵温热透过外套、衬衣,在肩头散开。紫琼知道,李浩倡流泪了。他压抑着,不想让自己的哭泣被大家看到。可越是压抑,眼泪却流得越是汹涌。不一会,紫琼的肩头全湿了。

“浩倡,想哭就大声哭出来,这样好受些。”紫琼拍着着李浩倡的后背说。李浩倡没有没有回答,只是静静抱着紫琼,好久才松开。

紫琼祭拜外婆的时候,李浩倡一边帮紫琼点香一边说:

“外婆,紫琼回来了。前天夜里,您和我聊天,说她一个人在外打拼不容易,只求她自己在外面好好照顾自己;还说要我以后好好待她。您放心,往后的日子,我会好好待她的!”

就像往常和外婆聊天一样,李浩倡声音很小,语速不快,近乎于囔囔自语。

刚刚认识外婆的时候,那还是在高中。每周末到李浩倡家聚会,都会受到外婆的热情接待。这个慈祥的老人,真像大家对她的称呼一样,让他们这帮人真感受到了来自外婆一般的温暖感。因为紫琼从小缺失隔代亲情,和外婆在一起,她比一般人更能感受到那种来自老人的浓厚、深沉的爱意。

订婚时,她老人家把珍藏了半个多世纪的首饰送给自己,离开荆州到深圳前硬塞给自己满满一信封现金这些事,好像前几天才发生。转眼,这个给自己独特记忆的人却不在人世了。中国人之间不常有的那些温暖拥抱,也不会再有了……

“外婆——紫琼回来了,您的亲人都回到您身边了!”陪着紫琼给外婆磕头的李浩倡,小声说。

这声呼唤,让紫琼悲从中来,眼泪汹涌而出。一连串的眼泪,掉在膝盖下的蒲团上,渗入到蒙布里。

黄昏的时候,晚霞照红了城市的天空。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灵堂。李浩倡简直不敢相信,南山来了!

“南山!”

“南山!

大家和李浩倡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都纷纷叫出声来。南山对大家点点头,走到摆放香烛纸钱的桌子边去点香。

按照习俗,李浩倡必须去站在他身边,等他点燃香火插到香炉,再烧上纸钱后、陪着他给外婆磕头。

“外婆,我一直想混出一点成绩后回来看你的!不知道是我天分不高,还是努力不够,直到现在,依然没什么成绩。虽然在小范围内有点虚名,可真正在全国有影响力的作品不多啊,我怎好意思回来见您!原本想今年底回来看您,哪里知道,您就匆匆走了呢!”在上香的过程中,南山向外婆讲述着这几年不想回来的原因。

南山蹲下点燃纸钱,看着火盆里跳动的火苗,接着说:

“外婆,前几天,您还在电话里交代汪老,要他多注意身体,争取多活几年,可您,怎么就先走了呢?外婆,我走的那年,您和我谈了好多话,给了我好多鼓励,现在,我还想听听你的鼓励,可您却走了……”

原来南山一直在汪老身边,外婆也知道南山在哪里,并一直和他保持着联系。

“外婆,我不该几年不回来,不该和家人朋友断掉联系。外婆,我回来迟了,再也见不到你了……”

南山哭出声来,俯身在蒲团上,久久没有起身。

南山拜祭结束起身后,看到大家站起一起,望着自己。他眼眶里含着泪水,却笑着走向前,一把抱住迎过来的北川。

外婆的故交几乎早已作古,硕果仅存的几位也是风烛残年。他们不可能来现场悼念故人,只能打来电话表达哀悼。

外婆晚年,在荆州收了很多学生。其中很大一部分离开荆州到了外地。这些学生赶回来要一定时间,很多人在路上打来电话,希望能看外婆最后一眼。鉴于这种情况,治丧委员会决定把原定两天的祭拜、瞻仰外婆遗容的日期延长一天,由原来的两天改为三天。

第三天下午,李浩倡昏昏欲睡。他不想让自己看起来一副眼惺忪疲劳不堪的样子,走出灵堂,点燃一支烟,在殡仪馆大院散步。

紫琼看到李浩倡在大院里散步,也走出来,陪着李浩倡走路。紫琼要李浩倡回家去洗个澡,去睡一会再来,李浩倡没有说话,只是摇摇头。

嘴里的香烟几口被李浩倡抽完,他捏着烟头,想在身边找个垃圾桶扔下。突然,从对面树下,快步走来一个穿橘红背心殡仪馆的员工,伸出手里的撮箕,示意李浩倡把烟头扔进去。李浩倡朝这个精悍的小伙子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表示感谢。李浩倡再往四周一看,穿橘红背心的人不少。大院里的树下、停车场旁,三三两两到处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