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武阳狱。
听闻燕王要亲赴,一众老百姓便围了过来看个究竟。狗盗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隔着禁卫军的人墙,狗盗约莫看见,在十丈开外,燕王正与嬴稷交谈着。
狗盗踮起脚尖,侧着耳朵,想要听清两人在说些甚,可始终听不清。
狗盗暗忖:哥哥究竟犯啥大事了?
狗盗又往前挤了半步,却被禁卫军恨了一眼,斥道:“回避!”
狗盗吓得赶紧退了回来。就在犹疑之时,他又仿佛看到了白起的身影,大叫道:“哥哥!起娃!”
没人理睬。反倒惹恼了禁卫军,斥道:“再吵吵,打掉你的牙!”
狗盗吓得又退了半步。
只见燕王和嬴稷说了一阵,嬴稷便上了一辆王车。一个秦国将军模样的人和燕国大将秦开上马,分列左右,护送着王车朝西城门走去。
“哥哥要走了?”
“这是要回秦国吗?”
“你看清了,确实是哥哥?”
“他还回来么?”
小乞丐们你一言我一语的,着急的问着。可没有人能给他们答案。
众人的心境,就和这天气一般沉闷。
“轰隆隆……”几声闷雷后,豆大的雨点从天下砸下来。
雨点砸在狗盗脸上,也让狗盗清醒了些。作为兄弟,无论是欧湛卢还是狗盗,都心情复杂:他们都想嬴稷能留下来陪伴着大家,但也都不想继续在这水深火热的武阳煎熬。但不多时,狗盗便想通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辈子要经历哪些事,要遇到哪些人,都是天注定,不可强求。能和哥哥走过这一段历程,也是人生的宝贵经验,已无遗憾。只愿,他未来的路,走得更顺遂一些,至少不再忍饥挨饿。
狗盗深吸一口气,又蹦跶起来:“走咯,觅食去咯!”
魏丁和燕将秦开带着两万燕军,护送着嬴稷的车驾,从武阳,浩浩荡荡一路往西,出燕而入赵,在代郡逗留了一夜。代郡郡相赵固奉赵王赵雍之命,以君王之礼宴请了嬴稷。翌日,赵固又调一万赵军,与燕军一道护送嬴稷。
至晋阳,距离秦境不过三十里时,赵固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等就此送别,愿公子一路顺遂!”嬴稷与赵固作别,又继续往西去。而赵固,也不回撤,却是令三万燕赵联军就地安营扎寨——燕王、赵王早有吩咐,嬴稷真正的成为秦王之前,联军绝不回撤。
刚入秦国境,又翻过一道山。爬上山顶,便见一众秦兵已扎营山下。营帐倚着山势,横向一字排开,足足排了十里。魏丁瞟了一眼,就估算出约莫有两万人。魏丁暗叫一声“不好”,便领着嬴稷的车往回跑。
嬴稷跑,秦军便追。秦将一边跑,一边嚷:“公子……稷……跑甚……”
听追兵喊,嬴稷便跑得更快了。一炷香的工夫,竟跑到了十里开外。
眼看又快到边境线,忽然,赵国那边尘土飞扬,旋即竖起了数百面纛旗。
秦将急出一身汗,差点要从马上跳下来。朱昱知道,再这样跑下去,跑入了赵境,势必挑起一场大战不可,又嚷道:“公子……稷……跑甚……”
听这话,嬴稷忙催促道:“快,再快!”
“哎!”秦将叹了口气,对身旁的骑兵道:“你来……说。”
骑兵得令,大声喝道:“公子稷,跑甚跑?末将是奉命来接您的!”
“哦?”魏丁应道:“谁人之命?”
秦将从怀中掏出一枚铜制虎符,举过头顶,道:“国……尉……错,哎,错!”
魏丁听出了些眉目,道:“足下可是国尉派来的?”
秦将喜道:“是……是末将!”
“将军为何如此说话?”魏丁不解道。
那秦将本来黝黑的脸,又泛起了一抹红,两色氤氲,竟成了猪肝色。秦将道:“在……在下……口吃。”
魏丁这才想起,国尉手下确实有这么一号猛将,名朱唤昱。行走万军之中,行云流水一般;而让他说话,却像是要了他命一般。魏丁叫停嬴稷的马车,又拎着一柄长矛,转身向秦将走去:“将军可是朱昱,可有凭证?”
朱昱点了点头,将兵符交给魏丁,魏丁对着太阳,念道:“甲兵之符,右在君王,左在司马。”果然,这正是国尉大人的兵符。魏丁抱拳道:“方才多有得罪!”
“没……没有的事儿。”朱昱道。
魏丁又问:“国尉大人可好?”
朱昱脸色一暗,道:“好……不好……”
魏丁听得一脸懵懂。朱昱对身旁的骑兵道:“你……你来……说。”
那骑兵道:“国尉大人……去了。”
“去了?去哪里了?”魏丁诧道。
那骑兵忽然哽咽起来,指了指头顶的天,道:“那里。”
魏丁大愕,急道:“何时之事?”
“就在……在……下出咸阳后……的那天。”朱昱道。
那骑兵补充道:“五日之前。”
国尉司马错辞世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咸阳。
昔日豪阔的国尉府,如今却氤氲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悲伤。几个白甲白袍的卒子,站在大门两旁;门口设白菊、香烛和三牲;大门左右分别贴着四个字,右边是“秦失柱石”,左边是“吊卷千止”。
大门两旁,跪着上百的秦人。这些秦人,大多是自发赶来祭奠的,其中不乏缺胳臂少腿的老兵。
“国尉千古!国尉千古!”
“国尉一生奇功,秦人没齿不忘!”
老兵们无不戚戚然。
就在此时,芈月和芈戎的车驾到了。
甲兵长喝道:“芈王妃、咸阳左将军芈戎到——”
旋即,一个二八年纪的少年从里面出来。少年头戴孝带,身穿麻衣,腰系麻绳;脚着草鞋,鞋面缀以白布,正是司马错的长孙司马靳。司马靳跪在芈月面前,叩拜道:“见过芈王妃、芈将军。”
司马靳领着芈月姐弟入内。只见那内屋,烟雾缭绕,哭声阵阵。大厅中间,放着一副檀木棺椁,左右置长桌,置茶水瓜果,并置座椅若干,中间为灵桌。灵桌上置白菊、供果,中间放灵位、香炉,香炉两旁置白烛一对。灵位上,刻着几个大字:显考欧阳公讳错府君之灵位。
司马错家人上前,齐齐跪拜在芈月面前:“见过芈王妃、芈将军!”
“诸位不必拘礼。”芈月道:“司马国尉乃国之柱石,一生屡建奇功。此番撒手人寰,诚乃我大秦之痛。大弟,你就替哀家多上一炷香、多作几个揖吧。”
“诺!”芈戎上前,点燃了六根香,又恭恭敬敬的作了六个揖。
芈月刚想拉着司马错的遗孀安慰几句,屋外又一片嘈杂,一个高亢且伤悲的声音传来,“国尉大人啊,您怎么就这么去了……这秦国……怕是天都要塌了……”
芈月扭头望去,只见两个家仆扶着嬴壮走来。嬴壮满脸泪水,两只脚就这么拖着,仿佛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一般,支撑不起任何的重量。
嬴壮奋力的挣脱家仆,身形往前一冲,便匍匐于地。嬴壮挣扎着向前爬,一直爬到司马错的棺柩旁,这才勉力撑起身子坐在地上,可嘴里却没停下,依旧有一句每一句、夹杂着悲怆和愤懑,细数着司马错的功绩、控诉这老天的不公。如此情状,让在场的每一个人的悲伤,又陡加了一倍。
虽然芈戎素日里和嬴壮没有交情,甚至是相互厌恶,但此时也不免动了情。芈戎走到嬴壮身旁,劝道:“斯人已逝,公子保重。”
嬴壮有气无力的仰头看了一眼,抽泣道:“原来芈王妃和芈将军也来了……”
“公子别再难过了,再难过,也唤不回老国尉了……”芈月道。
芈戎扯住嬴壮的胳臂,往上一提,嬴壮便向一只小鸡一般被拎了起来。嬴壮抹了抹眼泪,一只手抓紧棺柩的一角,道:“让我再看一眼国尉大人吧……”
“额爷若泉下有知,定感佩公子深情。”司马靳道。
芈月也往前走了几步,到棺柩旁,道:“哀家也送送了国尉大人。”
只见那嬴壮,颤抖的手王棺材上一摁,又往外一推,那沉重的棺材板竟缓缓的楔开了一道口子。
芈戎眉头一紧,沉声喝道:“公子意欲何为?”
嬴壮瞟了芈戎一眼,遂哭道:“本公子只不过……只不过想见他最后一面……”
“非礼勿视。”芈戎道。
“本公子与国尉交情甚笃,芈将军难道就不许……”嬴壮道。
就在两人暗自较劲之时,司马靳也走到了棺柩旁。司马错乜了嬴壮一眼,又对着棺材道:“额爷,芈王妃、公子壮、芈将军都来看您了。”
旋即,司马错双手将棺材板抬起,露出了司马错的遗容。
只见那司马错,就这般静谧的躺在椁中,一身他最爱的戎装打扮,铠甲上的鳞片在烛光的映射下,折射出了一种冰寒的色彩。那种色彩,衬着他本就黝黑的脸庞,便显得更加的憔悴和苍老。他的双眼紧闭,嘴唇呈紫色,嘴角还有一丝干涸的血迹;他那宽阔而健硕的胸膛,如今已不再有丝毫的起伏,透出丝丝凉意。
嬴壮伫立半晌,在确定司马错已死后,掩面长叹:“天啦!天塌了!”
没人看到,此刻嬴壮手掌后面那张七分得意三分惋惜的脸。嬴壮惋惜的是,司马错去逝,当下要再找虎符的下落,恐更难了。而他得意的是,只要虎符不落入他的亲叔叔、严君严君樗里疾手中,这大秦江山,他便算是握住一半了。
自橐泉廷议以来,樗里疾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就在国尉司马错辞世前一日,他却连夜出了咸阳,往蓝田大营去了。嬴壮搞不清楚,这盘踞咸阳的两大巨头的一死一走,背后究竟有无关联?难道真是巧合?
魏丁本想多问几句,但又想,燕赵陈兵国境,恐生变故。朱昱给魏丁点了一千精兵,护送嬴稷,又一路向西而去。
入了秦,先前的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便早已远去,嬴稷顿时豁然开朗起来。他从车上探出头来,又上下打量白起、魏丁,盘桓心中多日的未解之谜,终于说出口来:“那日武阳狱中,兄弟为何一心求死呢?”
白起道:“在下可不想死。”
“万一本公子真被诛了,你也难逃一死。”嬴稷道。
“公子不会被杀。”白起道。
嬴稷不解:“为何?”
“公子想想:如若真想杀你,为何又将你投入狱中保护起来?魏将军让你签的辱国国书,无非是想试探公子心志罢了。再说了,公子若葬身燕国,燕秦必定开战,燕王又何苦来哉?”白起道。
嬴稷又道:“如此说来,这些,都在你的盘算之中咯?”
“大致无差。”白起道。
一旁的魏丁不插话,只是细细听二人讲。打心里,他喜欢上了身旁的这位小哥白起,小小年纪,却胆识过人。
嬴稷又瞄着魏丁,问道:“将军好生古怪。”
“公子何出此言?”魏丁问道。
嬴稷道:“那日武阳狱中,将军所持国书,可是伪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