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钟楼内有一矮桌,桌前盘膝面对正门坐着一人,儒衫纶巾。眉目清雅,下巴处有条浅浅的美人沟。年纪也不过三十多岁。桌上两盏清茶,汤色晶莹。那人身后立一缁衣童子,目不斜视,身形挺拔,像一棵本就长在那里的树。可沐风雨却不会随风雨而动。
简纤柔脚步不停,口中吟着:“悬崖断壑少人踪,只合先生卧此中。汉业已无一柸中,钓台今是几秋风。”那人眼眸未抬,嘴角却现出一丝浅笑:“纤柔姑娘竟知道我的诗?”说毕非常优雅地作出一个请的手势。简纤柔欠身一礼后便坐在那人对面:“施先生世间大才,如此绝妙雅作小女子自然是拜读过的。”施宜生终于将简纤柔放在了视线之内:“简姑娘费尽心思约施某来此一晤不知有何见教?”简纤柔微笑:“先生是宋人还是金人?”施宜生握着茶杯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我知道,天下人都在背后骂我是个卖国贼,但敢当面这么问出来的简姑娘倒是第一位。”他低眉浅笑,眸光里却带了一丝敌意。
简纤柔却并不因此而慌张:“先生还未回我。”施宜生放下茶杯,省视着简纤柔:“姑娘是想激我为你做事?恐怕你的算盘打错了。”简纤柔为施宜生的空杯中斟满了茶水:“先生生于宋长于宋自是宋人,但先生在宋时有志难抒,有才难展,还受尽这世间的不公与冷待,恐怕心中对宋朝廷是心怀怨怼的。先生入金后步步高升,平步青云,金朝廷给了先生前所未有的尊崇与荣耀,先生自是心存感念,想报金主知遇之恩。”施宜生稳稳地坐着,神情冷漠:“施先生心中唯一不能释怀的便是这世间流言。纤柔并没有打算让先生做什么,只是单纯地想要结识先生为先生一解心中症结。”施宜生浅笑:“我心中并无症结,姑娘也不必费心劳力。世人流言不过浮云微风,施某岂会放在心上?如果姑娘只是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言语那么施某就不奉陪了。”他说完便直接起身向外走,简纤柔微微勾起唇角:“难道先生连红颜知已的性命也不顾及了吗?”施宜生优雅回眸:“非妻非妾,我凭什么要因为一个风尘女子而受制于人?简阁主的手段未免拙劣了些,她受的损害施某一定会铭记于心,他日简阁主一定会自尝苦果。”简纤柔笑了,她心中再明白不过:施宜生若真对那女子无心何苦冒险前来?又何必要威胁她?恐怕他是外强中干,强作无情罢了。当下淡淡一笑:“我并没有说要施先生做什么,先生何必如此?”施宜生的确如简纤柔所料,口中说的无情,但脚步却难移动半分:“简阁主最好痛快些。”简纤柔缓缓走到他面前:“我只是想要先生为我搭条路让我能见一见渊圣皇上。”施宜生眸光一凛,杀机隐现,他身后的缁衣童子似与他心意相通,施宜生杀念才起,那童子便身法如风地扣住了简纤柔的脖颈。只要施宜生一声令下,简纤柔的脖子就会像枯枝一样被童子折断。一旁的老秦根本来不及施救,也无力施救。简纤柔被人制住,神情却是极为淡漠,似乎她这条命根本无足轻重。
良久,施宜生挥了挥手,示意童子放人:“这件事我可以帮你,但我必须要见到罗烟平安无事地回到我身边。”施宜生目光灼灼盯着简纤柔。简纤柔微笑点头:“可以。”她就知道,罗烟在这个男人的心里很重要,很重要。
施宜生轻叹一声:“简阁主,施某再多嘴一句,苍生不幸,身逢乱世,我辈即使做不到力挽狂澜也最好不要雪上加霜。”简纤柔眸光悠远望着远方叹了口气:“正因为怜苍生不幸,我才想要结束这个乱世。正所谓不破不立,天下太平是我心中唯一心愿,若要为此付出些代价也是在所难免的。”施宜生极轻地笑了一下:“你用错方法了。”简纤柔哦了一声,神情真挚地请教:“愿闻其祥。”施宜生抬手示意简纤柔入座详谈。
施宜生修长的手指在茶水中一蘸,在桌上写下一个字:“武”。简纤柔一顿:“先生想说的可是止戈为武?”施宜生颔首:“简阁主果然惠质兰心。”简纤柔默然不语等施宜生说下去。“汉人本就数倍于女真人,汉之文化更是源远流长。女真人自以为凭着手中长矛,跨下骏马就能踏马中原,做汉人之主,但是他们错了,他们打败的是宋室,是赵姓皇帝却不是我天下汉人。”简纤柔沉默,等着施宜生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茶继续说:“秦灭六国后为什么要书同文,车同轨,行同伦,地同域。因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将六国归于秦,纳于秦。而如今女真人虽然占了我汉人的半壁河山,但是女真贵族乃至君主都研习我汉人文化成风。长此以往女真人也是说汉话,写汉字,奉行孔孟之道,与我汉人再无区别。到那时你说是女真人做了汉人之主,还是汉人将女真人同化?”
施宜生的这条路漫长而孤独,他需要也很想要一个同盟,至少能当他的树洞。简纤柔果然是个很合格的树洞,她从头到尾都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听着,把他的每一个字都听进去,然后细品。施宜生对宋室颇有微词,从赵匡胤陈桥兵变,黄袍加身,赵光义烛光斧影说到残害忠良,枉杀岳飞的当今宋帝,还提到了简纤柔一心想要救出的那位,一听到他的父皇要把皇位传给他,居然吓晕了!施宜生唏嘘感慨,用极文采斐然的语言将赵家的祖宗十八代品评了一遍。他对宋室真的是厌恶,极其厌恶。简纤柔并没有多言。她在聆听在思考,她原本只是单纯地想要完成武穆遗愿,雪靖康之耻,灭臣子之恨,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而现在她有些迷惘了,她不知道自己做是的对还是错,也不知道未来该向哪里走。
他们那一场话谈了很久,从晨曦到日暮。施宜生学识果然很渊博,才华也很卓著。简纤柔感慨,这样的人才却在敌国才能得到重用,宋室难道真的是积弱已深,沉疴难返了吗?
从灵空山出来,老秦十分后怕地护在简纤柔身侧:“阁主,属下无能,方才让阁主受惊了。”简纤柔轻笑:“秦叔,你看我有一点儿受惊的样子吗?”老秦感慨:“阁主真是好定力,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简纤柔这才想起自己被扯皱了的衣衫,稍稍整了整:“秦叔可知道方才那缁衣童子是谁吗?”老秦愕然。
“他就是疾风。”老秦恍然:“我们的人?”简纤柔目光清冷:“不错,他就是我们浮沉阁的第一高手疾风。他在施宜生那里有另外一个名字——洛瞳。”简纤柔对老秦也并不是毫无保留,因为她没有告诉老秦,她这次与施宜生的相约是因为罗烟,秦罗烟。燕山府的花魁。事实上并不是简纤柔绑了秦罗烟威胁施宜生,反倒是秦罗烟向简纤柔谏言,施宜生此人才华卓越,值得一见。因为秦罗烟也是浮沉阁潜在燕山府里一枚暗棋。
一路上简纤柔不停地催着老秦将马车赶得飞快。她深恐夜长梦多,云沁寒改变主意不跟她回江宁了。老秦憋了一路,在一里外时终于忍不住了:“阁主,属下有些话实在不吐不快。咱们浮沉阁的人有很多是从靖康之难中活下来的,身上都背着国仇家恨。您的夫君就算不是旷世奇才至少应该是能对我们浮沉阁有帮助的。但那个云沁寒根本就是个病殃子,就算寻常人家的姑娘也不会找个那样的,阁主您为什么就看上他了?还有他那两个哥哥,摆明了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里……”
“够了,秦叔。我的事不必你来置喙。”简纤柔在马车内未露面,可是从声音里明显地听出来她是生气了,生了很大的气。老秦干脆将马车停了下来,跪在马车前:“阁主,我也是为了你好,您身上的担子本来就重得很。找个有力量的人来分担有什么不对吗?那个姓耿的那天怎么说的?这个也不能,那个也不能,难不成我们浮沉阁要把他弟弟供起来养着不成?”
简纤柔一脸怒容从马车上跳下来:“秦明,你可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老秦扑通一声跪倒:“阁主恕罪,但是阁主可能像回复属下这样去回复那几位公主殿下,阁中长老?”简纤柔眸光微微一颤:“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秦叔,这辈子我只任性这么一次,就一次,秦叔可愿帮帮我?”她说着搀了老秦起身。老秦叹了口气:“阁主,他值得吗?”简纤柔苦笑,不置可否。这世上最难测的就是人心,或许这一刻还是相知相许的两人下一刻就可能反目成仇。谁知道呢?但是简纤柔却想要试一试,她一生下来就注定了要背负太多东西,她从记事起就没有了任性的资格。她的每一步都是要权衡利弊后才走出的,这唯一的一次她想要听从自己的心。想要跟云沁寒在一起,就算真要把他供起来养着,她也甘之如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