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斋说,因为她是个疯女人。
但纯贵妃是我见过世间最聪明果敢的女子,父皇生前宠爱她,更惧怕她。她出身市井,背后没什么大势力,能在这齐国后宫中爬到如今的位子全靠着手段与才气。
父皇很喜欢她不掺杂任何家族势力的纯粹,两人达到了某种近乎知音的默契。他说倘若纯贵妃是个男人,便是他忠心不二的纯臣,她对财富与权利最纯粹的贪婪,□□裸地摆在他的面前。
或许正是因为纯贵妃是欲望催生出来的毒花,父皇才故意将皇后之位高高悬在她的头顶——
我母后下葬之后不久,便扶正了懦良温驯的舒贵妃,也就是我长兄的母亲。
纯贵妃张牙舞爪地扑到我的面前,她大声质问我:“太子,你为什么不生气,那是你的皇位!不是兆文的!太子!”
侍卫们被她的莽撞吓了一跳,一人拽住她的一只胳膊,她还是拼命挣扎着想要抓住我的肩膀:“太子!胞兄摄政,同是齐国君主的血脉,难道你真的觉得以后他还会把皇位让还给您吗?”
我转向兆文,兆文也在看我。
长兄比我年长十来岁,我时常想,比起我,他更像是这个国家的皇帝,可是父皇为什么偏偏选了我做太子呢?
是像传说中那样深爱着我的母后吗?可是他心里又装了那么多女人,母后死时,父皇正在后宫寻欢作乐,兰贵妃带着我前去找他,他把衣领拉到胸口,死死地堵住了身后景色旖旎的大门。
纯贵妃哭喊着:“内忧外乱,外姓干政!这可是陛下打下的江山……你们就这么拱手让给别人了……”
前来吊丧的大臣们都垂着头,我能听见他们的不满与抱怨,在我耳边嗡嗡作响,但没有一个人敢大声说出来。
纯贵妃手脚都被捆住了,她披头散发的像个女鬼,冲着那群默不作声的大臣们叫喊着:“先皇真的错看你们了!奸佞当道!陛下,陛下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说完,她呜呜哭起来,在一片假哭声中显得格外凄厉。
“大齐要变天了……”
很快,一条白绫被带上了大殿,纯贵妃的哭泣声随着一声浑浊的叹息戛然而止,太后把我搂进了怀里。
我偷偷撇过脸,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我看见侍卫勒住了纯贵妃的嘴,听见她喉咙里不甘的尖啸声被白绫蒙住。
侍卫们拽着她的两条白花花的胳膊拖下了大殿,就好似在提着一只被勒毙瘫软的白鹿一样,她的鞋在挣扎中掉落下来,而纯贵妃的儿子——二皇子兆钦正站在我旁边冷冷地看着。
兆钦眼睛红了,但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甚至没有转头多看纯贵妃一眼,用手掩了一下鼻子,又迅速放了下来。
我问他,兆钦,纯贵妃为什么哭。
兆钦和苦斋的回答如出一辙,他说殿下息怒,她是个疯女人。
苦斋以前对我说,这宫里有太多的疯子,以至于疯子成了正常人,而正常人反而像疯子,我深以为然。
停灵的七天后,父皇的遗体被护送至修建了一半的皇陵,父亲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自己刚刚统一了南魏北齐便撒手人寰。
宫人们换上了白布衣裳,像是一条从皇城流出的白色溪流,缓慢、沉默地流入皇陵。我坐在轿子里,掀开帘子向外张望。
苦斋骑着一匹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栗色马,前后护着我的轿子。
我好奇地问道:“怎么不见昨天哭丧的年轻太妃们。”
苦斋把我带到皇陵中间那巨大的土坑旁,我看见一格格木质的可以卡住棺椁的结构被土块压实,阳光照不到地底。我发现周围树木环绕,唯独这块地方荒凉得奇特,仿佛等待着亡者将这些空隙填满。
苦斋拦住我:“殿下,你仔细听。”
听得见。
我听得见从马车上运下来的棺椁中,太妃们华美的首饰撞击在棺材木板上的声音,太监们无论如何小心翼翼地移动它,那声音却没有停下。
先是一颗,两颗,紧接着是一片空灵又悚然的铃声,哐地砸入坑底。
四个鲜红的棺椁围在父皇的身边,一直跟在我父皇身边的老太监穆公公念完铭文,要让身为太子的我上前来,替已经死去的父皇整理衣襟。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我身上,父皇的脸已经从寻常的肉色变成了蜡黄,即使熏香也盖不住死亡的臭味。
我很害怕,转身把头埋在苦斋的衣服里。
“殿下。”他说,“太后和大臣们都在看着你。”
我不满道:“大齐如今掌权的是兆文,你们快把兆文喊来。”
可无论我怎么抗议,在场的人都好像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五六个太监扑上来抓住我的手臂,强行把冕冠按在我的头上。
“我可是大齐的太子!”我哭嚷着,“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我,兆文和兆钦又去哪里了。”
我被人一左一右架上祭台,穆公公捉住我的手腕,用我的手很轻柔地拉紧了父皇胸口的衣服。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父皇胸口冰冷僵硬的肌肉,那诡异的触感能让我毕生难忘,我很想逃走,但太后堵住了我的退路。
“太子,请。”
她又让宫女拿来一颗夜明珠,我知道她想让我做什么,可是我害怕。
穆公公和另外一个老太监拿着丝绸制成的帕子轻轻将父皇咬紧的牙关推出一条缝隙,那股阴冷又恶臭的味道再一次弥漫在空气中。
我哀求道:“穆公公,你代我去做吧。”
母后死后,我是由宫人们带大的。穆公公对我百依百顺,十分的溺爱。但这次他没有像从前一样纵容我胡闹,我闭上眼睛,能感受到冰冷软烂的皮肉蹭过手指的触感。
正当我迫不及待想把手指抽出来的时候,我突然听见旁边的棺材里发出沉闷的“咚咚”声,像是里面的亡者在用最后的力气敲打着棺材。
我浑身一颤,紧接着我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空气安静异常,安静得能清清楚楚地听见里面的女人在说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