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故交(下)(2 / 2)

“你长大了,有些事情便也没有那么重要了,”岑闲的手放在朔望的肩头,冷白的指节陷进黑色的狐毛里面,“不必在意。”

朔望笑了两声,说话声很慢:“江浸月给你治伤的时候,我看过你身上的伤。”

岑闲后背一僵,当年被锦衣卫追上时劈在后背,长至后脖颈的伤隐隐作痛。

他不着痕迹地皱起眉头:“你……”

岑闲想说没有事,他现在仍旧活着,那些伤也许在当时致命,但最终都愈合了,这些伤落在他身上,他并没有什么不甘愿。

如果没有这些伤,那朔望也许就被锦衣卫给抓到了。

这里的每一道伤,在当时几乎成了他的安慰。每多一道,就说明朔望还平安地待在外面,不管是哪里都好,即便污泥满身地向前进,也总比被泥沼淹没来得好。

但他的声音在朔望的动作下戛然而止。

朔望还是没抬头,食指虚虚划在岑闲的胸口处,一点力气也没有的样子。

“从上到下,从深到浅,新伤旧患叠在一起,不下一百道,”朔望慢慢说,“你要我如何不在意?”

“…………”岑闲张口欲言但最后还是没说话,他沉默半晌儿,垂下的墨色眼眸像湖投石子,泛起一阵涟漪。

“……我……”他稍微停顿了一下,手背忽然砸了一颗灼热的水滴,把他结结实实烫了一下。

朔望哭了。

岑闲手指忍不住蜷了一下,他想看看朔望,目光所及却只触到朔望乌黑的发顶。

他叹口气,硬了十来年的心忽然就软了。

“我不愿说,”岑闲妄图擦掉朔望眼角的泪水,手却被朔望捉住了,“是怕你知道了难过。”

“其实也没有什么,锦衣卫撬不出话,把我带回锦衣卫大牢——也就是诏狱审了三个月,”岑闲避重就轻,“至于到底受了什么罚,我忘了。”

朔望握着岑闲的手随之一紧。

“当时的指挥使林术在我将死之际来审我,发现我肩上的胎记。”

“我生母名叫林娇娘,在十六年前江南水灾之前,是江南一个小青楼里的妓女,”岑闲轻叹口气,“她也有这枚胎记,林术亦有。因而林术认定我是他的外甥,偷梁换柱救下了我。”

林术救下他,给他换了一个身份,他从此名为岑闲,成了锦衣卫指挥使的养子。

“后来怕人发现我们有关系,或是被熟悉我的昭王旧部认出,我将肩膀的胎记用烙铁烫掉了。”

朔望的头更低,握着的手更紧。

岑闲轻描淡写说出来的话,让他惊心动魄,让他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哀伤。

他深切的知道,岑闲这些年过得一点都不好。

“至于我的脸——我幼时生得不错,青楼的老鸨同人说,待我长大便要让我接客,我母亲听了很害怕,就去找了平日里面争风斗狠的几个妓女那里要了一种药,抹满我的脸,毁掉了我的容貌。”

“后来锦衣卫的药师将我治好了。”

说到这,岑闲停住,不再说了。

阴差阳错,他就这样活下来了,自此在锦衣卫过活,踏上了另一条道路,一步又一步直到今日,成了新的锦衣卫指挥使。

朝臣骂他奸佞,世人闻他色变,但他皆无所谓。

但岑闲一直期盼着能和故人重逢的那一天。

无数个难眠的夜里,他数着朔望的年岁,想着他什么时候生辰,想着他什么时候应当办弱冠之礼,该取字。

想着他这时会不会已经娶妻生子,在大魏的某一角,过着和乐无忧的日子。

岑闲也曾想过,也许朔望在出逃的那一年就失掉了性命,但他也只想过一次就再也不愿想下去。

他心中希望的,仍然是朔望安安稳稳地过完一辈子,即便那不成真。

直到秋雨泠泠的那一天,他乘着车马从皇宫出来,经过神武大街,细雨拍在他的车帘,街道上秋风骤起,声嘶力竭地喊声和浓重的血腥味乍然涌起。

车帘划破,冰凉的刀锋送至他的脖颈,他摁刀反击,一把扯下来人的面罩,在看清的那一瞬间呼吸停住,心中响起巨大的轰鸣,震耳欲聋。

青年俊秀的面容熟悉万分,是他所有日夜里能够拼凑出的,最好的样子。

那一刻,岑闲觉得这辈子再没有这么好的时候了——

他们在生死之间,骤然重逢。